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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走出山谷,到了平地,小童自己笑了说:“计算还是回来得对!如果游泳游累了,现在一定没有这么好兴致。”

  蔺燕梅喜欢听这句话,便靠近去傍了他身边走,说:“还是有个女孩子陪着好吧?”两个人就会心地笑了,于是又喜喜欢欢地回到学校来。这回他们进的是新校舍北区的北门。走到中央大路上,小童便踢着一粒小石子走。蔺燕梅就也学着他顽皮,也踢着一粒小石子,两个人低了头走。进了学校不觉又谈到朱石樵的走。小童便说如果是蔺燕梅走,一定完全两样,送别会就得开两个礼拜!她啐了一声说:“再气我,我走个给你瞧瞧!”

  小童忽然说:“站住!闭上眼!”她听了便闭上眼,站住。

  小童说:“我请求你作一件事行不行?”

  她闭着眼说:“都行。”

  “好。”小童说:“你试试改一改你的怪性情。同学已经一天天地少了,你别跟任何人闹别扭。你睁开眼看看。你和他玩一会儿,我把钓鱼竿送回屋去。”说着从她手中拿过钓鱼竿来。她睁眼抬头一看,已经躲不及了,大余已经走到面前。小童拿了鱼竿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跑向宿舍那边去了。

  她看了小童的背影,心上说不出的难过。一天的快乐忽然变成寂寞了。大余已走到身边又不能不周旋,可是他那眼睛怎么那么愁苦和无情啊!

  她虽说自从由宜良回来以后,没有和大余谈过话,却亦没有这样面对面站在一起过。她每次都是巧妙地躲过了。她或是找上个女孩子去说别的话,或是绕着走别的路。她总不能说见了面站在一起,不理人呀!

  她从小童的话里觉出大余此来必不容易应付。他来头之凶猛必将她心上已经结疤的伤口重新揭开,令她重新淌血,受痛楚。她知道大余这一月来不得机会和她说话,今天必不肯把这时机轻易放过。她深知大余口才之犀利,用情之狂暴,不是容易抵抗的。但是她又知道自己已经不爱他了,而势在非抵抗不可!

  大余靠近了她便说:“燕梅!我要求你同我走一走。”

  “不!孟勤!”她两眼看了地下痛楚地说。”她心上已经觉到了极大的压力。她处境忽然奇窘。她便拿着小手绢儿,把两只手拼命的绞。她说:“不!孟勤!我今天累极了。我要回去休息。”

  “你不能说这个话的!燕梅。你不能完全不给我一个机会。”他声调都变了。他一字一针扎在她心上。

  “我没有什么机会可给呀!孟勤,你不用我给什么。反之,你要给我安静,你要放开我。你看不出我在养伤吗?你一下子就打击得我发昏。”

  “机会就在眼前,燕梅。你不给我,我也要抓住。无论我从前怎么不了解你,我现在要用真心来了解你。无论我从前多么令你嫌恶,你得允许我试一试。燕梅!你不能不听一个犯人申诉,就下判决词!”

  “我不懂你的话呀?你说的我不明白呀?你也太兴奋了,我今天也累了。你放我走罢,等下回你也安静了,再好好说。好罢,孟勤?再谈罢?”

  “我是开门见山就说题目的。”他完全感觉得出来蔺燕梅是装不明白。他说:“你根本不需要我现在说一套序言。你躲我躲了将近一个月,你能在今天装不懂吗?燕梅,你就不能听一听我的申诉么?”

  “我不配听这个的。孟勤!你不能这么折磨我。你好比是一个壮汉暴打一个小孩子。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不应该来压制我。孟勤,你放开我。世界上比我强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何苦认定我来欺负?”

  “燕梅!”

  “你不说了罢!你放我回去!我说不过你,我怕你!我知道你的心也知道你的感情,你的口才更是无敌的。”

  “燕梅!”

  “你就是什么都不顾,你也要想念我们从前的友谊。你凭了这些时的友谊也请原谅我,放开我这一条小鱼。吃下它又不当饱,弄死它也不是快乐。”

  “燕梅!燕梅!”

  “我已经说了最卑下,可怜的话。我已经放弃了抵抗向你求饶。这是哀求你放开我呀!我连一个女人最后的一步权利都不能保留么?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休息呀!”

  “好罢。”他放低了声音说:“‘罗马也不是一天之内造出来的。’我今天依顺你,让你回去。至少我可以陪你走这一段路。你别用‘女人’这两个字,你看看你这身衣服,多么孩气,多么幼小!你也别相信你的决断,你需要人领道,你需要人保护。你又叫我失望,你又叫我惊奇。我失望你还是那个任性的脾气。我惊奇你变得这么坚决!可是无论失望还是惊奇,我都觉出你反常的地方,你反常,所以你才拒绝我的诊断同医疗。我不怪你,至少我觉得自己失职。”

  这些话都是蔺燕梅最怕听的。她越怕听,他越那么巧就正说出来。她当然也有听了不服气的地方,比如“女人”两个字原是大余从前用来说她的,现在翻过来批评她,但是她不敢辩,她一死儿低头快走,希望快点走到。她又怕在同学眼前给这位圣人难堪,所以又不敢真走得太快。

  大余继续说:“我过去恐怕被你错看作了一个无情的人。但是我想你应该明白我这一点的。我憎恶那种人,一天到晚把情感的事放在嘴边上随意不经心地乱说的。但是我现在让步了。我要低下头来学习。我要向你学习你不会再听见我斥责你女孩子脾气了。我要你的女孩子脾气来克化我,灌溉我。我也许是一株为霜雪冻僵了的枝条,但是你能把我暖过来。无论我是谁,即使是一个路人,只要你能力可以做到,你会掉头不顾么?我们现在倡导宽恕、慈悲、原宥。我们要鼓励人新生,我就是这么一个实例,我在你手里。你至少从今天起,万不可再不理我。你要容我常常向你求饶。”

  蔺燕梅如同在受着酷刑,受着试探。余孟勤只是顺了思想所及在向她倾吐。语句中本来也不是有意地压迫她。不过这词令自然地有力,而在她一个有心人听来,便觉时而是威逼,时而是利诱。尤其那一句:“罗马也不是一天之内造起来的。”一句谚语,更令她觉得来日凶险犹多,而不禁心上怦怦作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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