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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底下她平平淡淡地说了不怕吓死人的话:她要做修女了!

  她虽然年令还不到,危赫澜神甫不准她,但是可以求他先收做学习的修女,她可以先接受白色面幕,束带挂珠,潜修到年龄够了的时候再做正式的修女。她战栗地祈求上帝助她勇气。那严重的戒律和手上所带的戒指,表示把身体许给上帝作新娘的婚戒是在向她招手了。她不能抗拒,她要勉力做去。

  眼前她要在教堂里斋戒,学习规矩,准备三天后受洗。

  最后用了讥讽自己的口吻叙说了这次的事,描写了那个令她得到解脱的梦。她一点也不难过。她说梦中以为是真,醒来不信是梦。庄周蝴蝶,哪天是了?她的解脱令人反更觉沉重。偏偏这文字又美丽得如诗篇。

  她对范家兄妹,一字责备都没有。只简单说范宽怡曾告她,以为她是醒着等语。她说这就够令人彻悟的了。反求她俩不要令校中舆论对他们兄妹太难堪。

  伍宝笙看了信,直在落泪。史宣文接过信来放回桌子上安慰她说:“宝笙,你别难过成这样,我看还有救。”

  伍宝笙说:“我早料想燕梅是在梦里,没想到事情离奇到这样。”

  史宣文停了一下,缓缓地说:“大凡一个人能够彻悟到这一步,已经又跳出宗教这个圈子以外去了。况且平时听她言论,也不是个眼界不宽的人。这个学校的空气是学术自由。那思想也就崇尚理解。她受了两年熏陶对她必有好处。愚夫愚妇的信教,是心灵软弱要找依靠。她是心冷已极的话,等一下千万不要照直劝她,由她去。我们只说学问要紧。告诉她学识不足,修道也难深。只得做个庸碌的修女,为上帝也做不出事来。你看看,包管见效。”

  伍宝笙噙了两行泪听着。忽闻廊下有人声,是燕梅同她阿姨来了,两人忙拭了泪等着。只听见她阿姨似乎劝阻她什么。她那声调之激越,完全与信中两样,她执扭地说:“不,我要!阿姨,我一定要,你要再跟危赫澜神甫说!”

  她阿姨便说:“好了,好了。慢慢再说罢。还不快来看你的两个姐姐!”说着开了门。

  也不等伍宝笙端详一下她这个妹妹到底怎么样了。她一看见姐姐便直扑过来抱住伍宝笙,耳中只听见:“姐姐!姐姐!你看我怎么得了啊!”一句话,索性就哭了起来。伍宝笙也忍不住揽了她哭泣。

  屋里只听见她两个伤心的声音。谁也没有话可说。史宣文想:“不知道这位修女心上觉得燕梅够格修行么?她这个样子和信上的口气多么不同!这还是学校里的蔺燕梅,不是天主堂的女修士啊!”

  修女看了,虽然也难过却觉得不及听她缠着要修行那么令人伤心。她便打点起话头来慰解。她说:“燕梅,你盼了人家一天,人家来了,又哭成这样连个给人说话的空儿都没有!”

  伍宝笙听了忙着先止住哭来劝蔺燕梅,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史宣文在一边早打定了注意,她说:“也该哭够了,旁边还有个我呢,不知道看见了没有!”

  蔺燕梅是个多么周到的人,这一句话果然见效,她赶紧收泪来和史宣文说话,史宣文不等她先开口便先羞她:“我若是晚一步从重庆回来,还赶不上到这儿来见你呢!”

  蔺燕梅羞涩地拭了泪,心上怪难为情地没处藏躲。修女去找人打水给她们洗脸去了。史宣文说:“你过来,我小声儿告诉你一句,你这个底子离做修女还远得很呢!”

  旁边伍宝笙听得这句话莽撞,吃惊不小。只见蔺燕梅听了伸手把桌上她写的信拿在手里,略看看,撕了,不改柔和声口说:“别提这信中的话,昨天火气还是太大些,你看我做成做不成。”

  史宣文见她脸上顽皮,孩气不改,就笑了说:“这个话也没有这种说法呀!反正你岁数不到。慢慢地说罢。我又没拦你。”

  史宣文的话头这么难捉定,她听了也没法做腔调。伍宝笙也早改了笑脸说:“我倒觉得做修女跟念大学都差不多,只是燕梅的妈妈听见不知道怎么想法?”

  史宣文说:“怎么想?一定说:‘好乖,到底长大了,自己会拿主意了,第一次拿主意不跟我商量!’”

  蔺燕梅拦住她,问伍宝笙说:“怎么作修女会跟上大学差不多?”

  “这个简单得很,”史宣文偏说:“上大学是研究着科学或是什么别的学问,去体验哲学。修道院是潜修着哲学去解释人文和科学。”

  伍宝笙说:“你们西洋文学史上不是还有经院学派么?中国历史上更不知道有多少学识高深的和尚。别的我不知道,我们遗传学上最基本的定理就是孟德尔一个和尚发明的。他种了十五年做试验的植物不算,还教书呢!我看除了道袍之外,跟一位教授没有什么区别。”

  “到底有件道袍呀!”史宣文说:“你这位助教就没有呀!”

  “那有什么,哪天我助教当腻了,就剃发修行,也不稀奇。”她说:“燕梅进天主堂,我就当尼姑。只剩下老道婆给你这老姐姐做了!”

  “这倒不错。”史宣文和她一递一句地说:“一视同仁,一门一个。咱们闲了,到一块儿照旧玩儿。不过可得找个天主堂,尼姑庵,和我这道观作邻居的。大家紧接壁儿才好串门子玩儿!”

  “别说得那么气人了。”伍宝笙说:“那才不知道多出丑呢!真正叫人家看成三姑六婆了!”

  说得连蔺燕梅也噗哧笑出声来。这时她阿姨已带人打了水来,三人忙不开口,笑却止不住。阿姨也诧异起来,怪觉得这两位姐姐本领确是不同。替自己解了一场大难题。怎么才一会儿功夫,房里全改成笑声了!

  蔺燕梅忽然触动心事,想起在宜良天主堂那一晚,小童和巧环胡扯的话来,心上好不自在。她在两个姐姐面前是撒娇惯了的,便嗔着她们不许胡说。

  史宣文笑了说:“瞧咱们把她娇惯的,教训起咱俩来了,今天非拉她回到赵先生那儿评评理不可!”

  她阿姨一面催她们洗脸,一面问不许胡说什么?她们只是笑,谁也不说话。阿姨也就不问。姐妹三个轮流着换水洗脸,从新端正起来。

  “说着想了起来!燕梅,告诉你件喜事。”伍宝笙说:“沈葭这两天就要结婚了。”

  “沈葭?跟谁?”

  “当然是冯新衔了!还有谁?你这话问的叫不叫人生气!”伍宝笙说。

  蔺燕梅笑了,说:“问成习惯了!”

  “这更不像话了!”史宣文说:“就像女孩子的事都像你这么容易变卦似的。转眼不见,差点做了修女。”说着在燕梅背后和她阿姨做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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