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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他又不能完全明白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原由。他怎么能明白呢!连小童都不明白。除了蔺燕梅自己以外无人明白。除了曾旁听蔺燕海对镜许愿的伍宝笙之外,无人能了解蔺燕梅是如何冤屈心碎。

  但是余孟勤虽不明白,他却并不怀疑蔺燕梅对他的爱情。他不是个多疑的人,他从乔倩垠口中听了那些活鲜鲜的事迹之后,想了这许多天,他心中肯定得很。如这样的事除非是耳中听错,他是再也不会信的。所以他相信一定有奇怪的地方。蔺燕梅一颗心,说来也惭愧,他竟觉如在他手心中一样。

  他不免仍要责备蔺燕梅吗?也许哩!他也许也怪自己何以便动情了哩!何以眼睁睁地看了这美绝一时的人品也终于有了阴影,自己竟不早些死去,而在此嗟叹心摧哩!他怪自己终不免于动情而令今日再也狠不起心来排揎,责备。

  但是眼前这三个人的神色不是忽视得的。朱石樵是个历史家,他的意见都是有根基不易摇撼的。宴取中是心理学系的,他的看法也不容人轻易混淆的。童孝贤方才更是预先看到了自己的反响,早早说了一套道理准备下。加以他的心术之正大自然,言语之真挚恳切,早已得了另外两个的赞同。他是念自然科学的人,什么事件都一视同仁,不容加入私人情感而有例外的。他又是一向为自己当兄弟手足一样教导成人的,在他跟前更是一步错不得。

  这三个人静候自己的反响呢!他们的友谊简直是既亲近,又壮严得令人畏惧的。冯新衔的书一半是自己的话。在这道理下,自己决不可徇私而找借口规避的。

  余孟勤的思想系统与为人,自从在这学校中建立了声名之后,从未遇到过这么严重的试验。他如果懦弱,他尽有借口可退缩。但是他是个不自满,肯改正自己的年青人,于是他决定正面与试验相犯,他决定接收了。他说;“这消息确实打击我,我觉得在事情还有可疑之时,我们什么评语也不下。我们有责任给一个正当的论调。蔺燕梅是在这个学校受的教育,我们既曾分享了她的光荣,也要分担她的苦恼。给她合理的同情,如果必要的话,给她需要的帮助。她是个出众的人物,我们要给她特别小心的调护。她两年前来这里作我们同学时是个快乐健康的灵魂,我们要在两年后毕业时造成她一个更完美的人格。她本身,在这以前不曾有错。我们要一齐为她难过,协助她从今以后也没有憾事。我们若任她伤心后悔,身在此地求学,而心想离开我们回家去,真是我们的耻辱,是我们自暴自弃的行为。

  “我自己对她的责任,更大。我可以在你们三个人面前承认,我是一直有意在影响她,在诱导她求至善,求纯真。我听到她事后自恨自苦的可怕景象,仿佛看见那是我一贯作风下所逼出的表现。她如果一下子心窄做出更可怖的事,都不足令我奇怪。

  “我更应当在你们面前承认,我对她不只是器重,我还有一片从来没有的关切的情感。我应该说,在听到这话之后,我独觉到她更接近我,无论她遭遇的是什么痛苦,在这苦恼未脱离她之先,我绝不能卸责。纵使这情感只是我一方面的,我也只有在尽了力量之后,才能觉心安。我今天半句责备她的话也不可以有。我在尽力协助她处理清楚了这一段疑案与悔恨之前,若有一日,有一事,令我心灰意懒而想撒手,我就不是一个有始有终的人。”

  大宴、朱石樵两人听了,先点点头,再看看小童。小童仿佛觉得他这才真正为蔺燕梅作了一点事,心上松快了些。他简直不敢想像,如果蔺燕梅一旦在学校中失去光彩,或成了大余批评的目标,那未来的一切,及她以后两年在校中的情形当是什么样子!

  小童因此说:“她现在在她阿姨那里不肯直接回来,已经令人的联想怪可怕的了。她去呈贡就说过是要作点工作,补救她为学校工作团体惹了事情之罪。这是平常人决不会如此认真的。依同理推来,她不肯直接回宿舍就又不知道要有什么打算。她既然要史宣文同伍宝笙去看她,可见她心上还有我们同学。我自己也很想去看她,因为我不大放心。如果你愿意,我们就去见她。她愿意不愿意见,我们不管。我在车上,还有许多说不出来的感觉,不去见见她,心上闷得很。我方才说了许多气他们的话,也许是不公平的。”

  朱石樵便对大宴说:“我也觉得大余应当跟小童去一下。你以为怎么样?我们两个回金家去。如果机会,空气合宜,也可以尽一下力,把原委平谈,不惊人地说一下。”

  “我也赞成这个意思。”大宴说:“书的事,原本用不了许多人,回去写写封签包一下,几个人尽够了。既然有事,我们凑热闹玩的日子以后有得是。况且说得严重一点,依了小童的感觉,她若真不高兴这个学校,不打算再来,那太可怕了。我们都要作点什么事才好。我们设想她开学再回来,我们就要准备好一个温和,公平的舆论。学校中新旧同学已是一半一半了。现在我们到金家去,那里倒全是老同学。可以把我们的意见和这本书对照着一说,决定建立个舆论的大本营,联合上伍宝笙史宣文,凌希慧,乔倩垠,将来决不许图热闹,爱造谣的人,飞短流长!”

  他们四个人是老搭档,一说就定规了,而且觉得责无旁贷,也兴奋了起来。饭草草吃完。四个人便分头去办。

  小童同大余一路上越说越觉蔺燕梅该同情。而范家兄妹的心术离奇难测。余孟勤就更觉自己对她不起。

  “真是奇怪!”他说:“依你看,她不要范宽怡陪,叫范宽怡叫进你去的情形,这事就够怪的,一定是范宽怡不令她安静,在争取时间,噜苏解释什么了。范宽湖临下车不是也要解释吗!”

  “小范当然是要替她哥哥说话。”小童说:“在以前她就一直往蔺燕梅耳朵中吹她哥哥的好处。从劳军演戏起便很明显了。我们不以为意是因为第一,她在谁面前也吹。第二,吹吹也没什么。到了呈贡,这回看来更明显就是了。蔺燕梅听了也就听了,并没什么反响。不至于像后来那样忽然不要听他们说话。她脾气一向好。若是从那个气势看来,素日脾气不好的,一定会骂人了。

  “再说范家兄妹要解释什么罢,也很怪。我看见蔺燕梅的手放下来的。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有什么解释的?范宽湖的神色一站起来便难看极了。在路警说闲话以前,小范同蔺燕梅也在那时候都是一副怪脸。”

  “所以我觉得是你一个人太重视路警那一句话了。”大余说:“在路警那句话以前一定要找理由。你不是说听见她说了一句什么话,范宽湖没理她吗?这句话一定非常要紧,可惜没听见。”大余说了又觉不大对,他又说:“如果是范宽湖因为她说的话不好而不理她,后来又未交一语,那么范党湖下车时的话,就不对题了呀!”

  “就是呀!”小童说:“我早想到这个了。我听着你往下推论就觉着不对。”

  “我们总得找个线索。这个推理又站不住了。”大余皱了他那浓眉说。“不过看范家兄妹一直曲意求情的神气,还可见出是她吃了他们的亏。她对他们说的又只那一句听不见的话,仍可见那话重要,他们在听了那话以后,脸上气色那么难看也许那是一句他们不愿听的话,所以后来他虽然不回答也不见得是他生她的气。这里单可恨的是燕梅存心太忠厚,她气他们的话,便只说给他们听,并不到处说。所以她虽气成那样,后来只有你在跟前时,她也不讲给你听。”

  “如果关键就在这里,等一下见面我就要问她!”小童说。

  “可是我认为我们没有探听别人隐私的理由”。”大余说:“况且听你所说,在呈贡和去宜良一路上,她对他们都很好。范宽湖也一直对她存心诚恳。过河下水都忘了衣服,也不像一个不经心玩弄女孩子的人的神情。我们若是尊重她的情感,就无法向她探讨这些底细。你后来那些话,说她是在试探,比较男同学之类的话,我就不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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