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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姐姐可受不起!不过姐姐替他收着。等他来要。姐姐要教他学得温和一点。口气动人一点来求。要他答应以后只可以让这张嘴笑,不许惹这张嘴哭!”

  “如果没有等到他来,便被别人碰到了……”蔺燕梅两手托了自己的脸,庄严地对镜子说。

  “你就……”姐姐惊了一下,接不下去了。

  “我就走开了。我永远不再见他!把我自己送到一个没有人的野山里去!”

  “可别这样!妹妹。你今天对他还一点都不清楚!万一他就是这么一个不懂人情的人?”

  “那么由姐姐收着,收一辈子!”

  谁个女孩子没有对镜子说过几句小话儿呢?哪一个从旁听见了的女孩子不觉得那话很对呢?

  余孟勤追求完整的论调,正对了蔺燕梅的脾胃。就以大几岁的伍宝笙来说,她也以为幻莲师傅的话不及这论调美丽动人。她们以二十岁左右的幸福人的心理来预测。总是认为幸福将一生不会离开她们。

  她们因为得天独厚,才养成了这种快乐的心理。又用这快乐的心理,来造更快乐的将来。

  这一年繁花时节里,蔺燕梅又是常常偎倚着伍宝笙了。大家又都是满心喜悦地看了她俩。就像校园里各处小河沟里水一样到处快乐地流着,然后汇在小池塘里映了玫瑰的影子。

  快到花季完了的时候,缅甸战局起了大变化了。

  学校在这一年里很像一个存贮青年的银行。国家是一个大存户。青年们是常常由一纸支票提走的。联合大学是一家资本雄厚的银行,这时便又付出了一大笔款项。

  国军入缅时,带走了桑荫宅等许多二三年级的外文系学生。四年级是当然征调。现在更遴选了各系有特别技能的学生去作不同性质的服务。蔡仲勉,薛令超是低年级中有数的出头露角的人材,也都派走了。范宽湖小童是理学院。理工学院的学生尽可能缓派。

  下缅甸的战事起始便很不利。敌人从泰国斜刺里出了一支兵的时候,云南西部便成了前方了。三月廿九日同古苦战的国军在盟国战绩中写了极光荣的一页后,也转进北缅,分兵抢救滇西。不到一个月之间密支那,瓦城,腊戍,畹町,相继告警。

  桑荫宅,蔡仲勉,薛令超,三个人都保持着给伍宝笙的通讯的。这时候,三个人的消息,齐齐都断了。在桑荫宅最后一封信里有这么几句话:“你不知道你会在我回忆中变成了怎么样的一个女神。我因为你,在火线上有了无边的勇气。我才发现人在自私时最懦弱。在救人时才了解什么叫做勇敢。你有一次用你的聪明拯救了我。我怎么能不把这拾来的生命好好地为人做点事?谢谢你的音容笑貌常到我眼前来!当了军人了,文字也粗犷一些了罢?”她觉得这话中有一付危险的景象,因此,在他们消息中断了的时候,她常觉得他们或者遭遇了不幸。

  蔺燕梅更惦念她在中缅边境飞机制造厂的父亲,和在那里的家。幸好不久,她得到父亲从印度的来信,说是奉派去美国有公务,现在已经举家抵印了。

  与学校大考几乎是同时到来的,是络绎不绝于滇缅路上的归侨和难民。而难民与归侨似乎来得更抢先一步。滇缅路在昆明的终点便是大西门外的昆明西站。地处与学校是近邻。

  学校这个贮存青年的银行又第三次付款了。在这人心惶惶一夕数警之时,朝失芒市,夜丧龙陵。谣诼纷纷之际,挟了巨资挈带妻小高飞远走骚动之群外,有一批青年人力可以动员,实在是非常得力。

  在敌我交迭着轰炸滇缅路上惠通,功果二桥的时候,难胞还是不断地归来。在昆明由政府成立了许多收容所,诊疗所,来指导,安插他们。学生们便也在统一的系统下,成立了一个单位。

  急救难胞是一件紧迫的工作。因为与难胞们同来的是这一年昆明空前的流行霍乱病疫。有的难胞在西车站才卸下行囊,坐下身子,休息之后,不到数小时便吐泻身亡。

  余孟勤负责西车站的急救事务。他敏慎地处理政府分派的任务,指挥轮流来服务的同学。他工作的能力是可惊的。因为同学们只能在考试之外来工作,因此是轮流的,若没有一个人总其成,势必无法瓜替。余孟勤是研究院的学生,功课比较不那么刻板。

  七月。放了暑假。入寇的敌军已经杀退了。滇西形势稳和下来。续到的难民每日为数已不太多了。只是霍乱流行正烈。一切临时特设的机构照常办公。学生们因为知识较高,专负责作与医药有关的工作。余孟勤他们在西车站地处较远还特别分到了一部红十字会的救济车,专为输送急病病人之用。这也是对他们过去成绩之奖励。大家都因此兴奋得很。

  散在四乡有许多病院。是为了收容生病的难胞的。其病症并不限于霍乱。举凡疟疾,回归热,麻疹伤寒的患者及外伤的人为数均不少。医生只能巡回来诊治。而看护的则是同学。学生们分到三个外乡疏散病院。范宽湖是昆明南边呈贡县一个分院中服务同学的负责人。大宴负责另一个在白龙潭的。小童爱那潭水,便同他在一起。朱石樵,还有做了助教的冯新衔也在。在照料接待归侨难胞忙碌工作中,他们意外地接到了一个旧友。

  有一天下午蔺燕梅在西车站办公室正在烧水煮防疫针的注射器时,走进了一个穿军装的人。满身灰尘是个才下车的样子。她不知道是谁便只顾低了头作她的消毒工作。那边又是站满了依次序打针的人。专门负责注射的一位护士正忙个不了,时时催要针头,她怕受到申斥。

  里面办公桌上余孟勤正忙着造下一个星期服务同学的名单。当日别的同学也全派出去了。

  这军装的人走到蔺燕梅身后,站住了不走。甚至从她肩上偏过头来看她的脸。她心慌得要命。只有低了头生气。因为手里的工作丢不下。人又挤。若是偏过头来看是谁,必致碰到这陌生人的鼻子。她想:“怎么也没有一个同学在这儿问问他要什么?”

  这时候人家的手伸到她肩上,把她扳了过来,问她:“怎么站着就睡着了?看都不看我一眼?”蔺燕梅惊得直叫了起来!

  余孟勤听见了。抬头看见她被一个闯进来的人拖住。大怒起来。便丢下笔走过来。还不等他赶到,三个人一齐大笑了!

  “凌希慧!”蔺燕梅的声音还没有恢复过来:“你把我魂儿都吓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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