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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你们外文系本来有语言和文学两组。拿文学来说,三年工夫能有什么成绩真是天晓得的事情。谁也不敢说有把握。而语言呢,能学一样是一样。要想有科学的方法和有系统地认识语言,非先学语音学不可。这些功课对于你这么一个肯用功的学生是没有什么困难的。怎么啦?觉得没兴趣啦?前一个月不是还挺高兴地来跟我显排语音学的知识吗?”

  “你为什么不早说语音学是这么一回事呢?”她反抗余孟勤的压迫:“我根本只想念文学组,不希望念语言组。我对外国文想能说两种,顶多三种就够了。我先前听了你的话以为不念语音学,便什么文字的发音全弄不好呢!你看现在,你自己也说过我的英法文发音全比你好。我们是从语音学上得的好处吗?伍宝笙就没念过语音学,有谁能说她的发音不好?再看我们语音学班上的同学,有些个听力不行的人是永远发不好任何音的。可是他们的语音学理论还是考得很好!你又要我用心思,又要我去学技艺!”

  “你是累了!燕梅。你已经走到了一个难关。”他笑了,说:“人的灰心有一多半是起因于疲劳。你以为人起劲地做事,与灰心而不做事全是有很充足的理由吗?许多无聊的事人们也不问是非地做了。只是因为它容易,值不得考虑是非有价值无价值便随手做了。同时许多有价值的事,太困难太烦乱,纷杂。把人累得筋疲力尽,而成功的曙光还远得很。自己一想:所为何来!便心灰意懒了。再想想;别人无思无虑地还不是快快乐乐地活着。便从此放手不继续干了。于是平凡人的一群中就又多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再说练习思想,或是求任何学问,不能博就无法能精。学文学的人多有一点儿语音学的知识不能算就是博了吧?还有,要做一件事就要做到能出人头地的那一步。今天比同班的人多念一门语音学总不能就算出人头地了吧?

  “已经是一个权威的专家了,还要自己逼了自己单独深研呢!他若是以为天下没有人能胜过他了,便稳当地坐下来休息。我们会明白他过去的成绩不过是争胜时虚荣心的产物而已。今天你便累了?今天你还早得很哩?

  “人之成材与不成材所差只在一点点上。可是也就是这一点点,把人类从其余的生物中间区别出来。以后越走越远,才有了今天的世界。

  “这一个人与那一个人的区别也是在这一点点上。今天的我,与明日的我,也是由这一点点来分。比方是跳栏。在第一栏时,人类跳过了那比方说三呎半的栏,猿猴只跳了三呎五吋,他们便留在那里,直到今天。人类乘飞机去非洲打猎时还可以看见他们从前竞走的敌手仍是跳他们的三呎五吋。一班同学毕业了,好比他们一齐跳过了一个栏。有人便一生如斯。有人便在不久之后可以把他的著作来给他的不长进的的同学读了。有人每天长一点成绩。有人每天早上起来,照照镜子,除了多添了一日的寿数而外,一切与昨天一样。

  “你现在到了一个关口了。该跳一个栏了。这一点点疲倦看你如何处理。这处理疲倦的习惯要及早养成的。以后一关又一关的多得很呢,要记着疲倦时是要休息的,可是不要为疲倦打倒。人固然不会不疲倦,也不会永远疲倦的。

  “我不会被他打倒。”她说:“可是语音学这一栏我晚一点,留给将来跳,行不行呢?”

  “早晚是要跳的!”他说:“今天不跳,今天就留在栏这一边,明天不跳,明天便和今天一样。这是铁面无私的!再说你又不是没有这个能力。何苦不快一点多赶点路?人生短得很哪!”

  “赶路赶得我兴趣都没有了。”她说:“也许这就是疲倦作祟罢。”

  “你试着改进自己看。”他说:“本来也不能期望人人成功。人也要本份一点儿,别太妄想了。语音学如果太困难,便退选了吧!”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小池塘边,对了一池清水,和水那边的玫瑰枝丛。蔺燕梅心上有了无限感触。

  就是今年春天,玫瑰花初开的时候,自己由姐姐陪着在那春季晚会之后,在这池岸上,同一地位坐了半个夜晚。姐姐问过玫瑰三愿的心情,自己曾经勇敢地答应过不希望做什么虚幻的梦。如今,花儿们无知地灿烂地开了又轻轻地谢了。春风似的姐姐也把自己让渡给了秋霜似的余孟勤。秋风是要结实,种子的。这时候看了花儿这么容易过去,能够不警惕吗?虚幻的梦能放弃,真实的成就能放弃吗?

  “一场风雨,花瓣儿就落到水面上去了。一次夜航失事,小童他们一船的人也几乎送命!”她想。“人生是短促的。只有荣名能够长久。由了身边的余孟勤把我领走罢!他是一个严厉的伐木人。我就咬一咬牙,由他砍下来,多少作成一个材料罢。他虽然不爱笑,虽然很残酷,但是他是一个靠得住的舵手。他自己是个成功的人。他待我的态度虽然太缺乏体贴,可是我又不是糊涂人。能不原谅他么?”

  所以她就又对这第二个争辩屈服了。她又笑一笑:“看我不成材罢?后悔管我的闲事了罢!你这个人,就像是从小没有人疼过似的!谁教你的这种欺压人的口气?什么叫做:‘本来也不能期望人人成功?’什么叫做:‘本份一点儿?别妄想了!’我听你的话就是了。不退选不算。还要永远当班上的第一名!”

  “女人们作事就是这种感情用事:”他偏又有话说:“完全和风前的草一样自己顺了风倒了。作了感情的奴隶,还以为是感情的主人呢!”

  “孟勤!你折磨死了我,你也不会满意的!”蔺燕梅不觉哭了:“我看完一本书,你嫌我没看完两本。等我看完两本了,又嫌没看完三本!我顺从了你的活,又会引起了你的牢骚。你用鞭子抽我吧!拍得我身上一条条儿的血,还嫌我跑得不快。我现在忍着泪让你亲手用鞭子抽死,叫你去找比我再快的马儿吧!你期望一个人好,你希望她成功,你总不该在她成功之前把她逼死!”

  余孟勤怎么会劝止她的哀哭呢?他低头走开了。他固然觉得出这样的女孩子不但今生仅见,而且未曾耳闻过。但是他是一向严峻无情的。他对自己的鞭督也是同样硬冷无情。于是他想:“哭!女人把宝贵的原动力轻易交给泪水发泄了!”于是心上的气愤便平不下来。当然,在他鞭打自己的时候他是不会哭的。

  “孟勤!你走过来。”她拭着泪说:“别把我丢在这儿带着眼泪,一个人站着。我总是尽力听从你的话的。我想你一定讨厌我哭,我不哭了。我不服气我会被你抽打死也不能叫你惊奇一下!你打罢!骂罢!我总有一天成为你眼里一颗耀目的星星。我没有碰见过能胜过我的人!”

  余孟勤不自觉地走过来了。他心上先是很觉得惭愧。后来听到蔺燕梅说:“我总有一天成为你眼里一颗耀目的星星”。他又有了批评。他想说:“这动机又是错误的!又是女人气的!”但是他说不出口了。他只说:“慢慢地走到顾先生家去罢。也许你能帮助顾太太招呼一下呢!”

  蔺燕梅和他并着走了。她说:“孟勤!你能不能把说话的口气改一点?不是要你注意这些小节。我只求你把口气改一下好增加一点鼓励性!你太摧残别人的自尊心了!”

  “这句话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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