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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咳!我叫你闹得也有啦!”小童是板不起脸来的。他又想顽皮了。

  “我索性把秘密说出来罢!”

  “我不听!”

  “偏要你听!”

  “我不能替你守这秘密。”

  “不要守了!”傅信禅眼神又恢复了平时样子。

  “不要守了?”小童再钉一句。笑了:“说出来罢!”

  “我碰上了一个魔鬼!’他恨恨地说。

  “先别骂人,是你自己错,还是别人错?”

  “当然是他错!没有他来引诱我,我决不会倒这个霉!”

  “哦!你原来是受了引诱了?”小童拖长了声音慢慢地说:“那你至少有一半儿错,也许是一大半错。魔鬼只是自己心上有。他不是在外面遇上的。而引诱是一定要投人的脾气的。否则怎么会上钩?这脾气就是你心上的魔鬼!接着说罢!”

  “他是魔鬼!是流氓!是恶棍!坏蛋!赌徒!”傅信禅天份是差一点,他不能镇静,常常发这种没道理的诅咒。

  “看这个样子,他吃得亏还不小!”小童像戏台上小丑旁白似的自己说。

  “宋捷军骗了我一个月的薪水去!”他愤然地喊。

  “我不信。”小童说:“你大概是吃了他的亏才说出这样话来。看这情形还多半是赌钱输的。宋捷军听说有一回一夜晚赌输了三辆卡车。你一月能有多少钱薪水?还不够买半只轮胎的呢!他值得骗你的!你老老实实儿地说出来罢!”

  傅信禅好赌是有名的。小童攻击的也果然是正中要害。他听了老朋友的驾,气平了些,也不那么暴躁了。小童就装成老头子的口气说:“在神父面前忏悔是不能欺心的。欺了心就算是白忏悔了,没有用的。听见了没有?”看了老朋友这种亲热的样子,谁不觉得忏悔是一种快乐呢?

  事情原来是这样:傅信禅生性好赌。他景况一直不好,因此他便常常计较输赢。输了钱常常自己恨自己。然而待他刻苦多时,又恢复了元气时,又按捺不住地要去赌钱。偏偏又是输的时候多。

  在学校里,他口袋里没有钱,功课也忙,便还好些。现在自觉是有了收入的人了,心境便自不同。法院在市中心区偏南一点。宋捷军的住所便距那里不远。傅信禅因为何仙姑的关系很少去和宋捷军来往。见面也只是打打招呼。还是宋捷军在学校里名声很不好,除了几个老朋友外,人家也不理他,他也不理别人。傅信禅是那种常常立志做好人的人,那种常写些格言贴在案上床前的人,也就很习惯地鄙夷宋捷军,不肯和他多来往。作了事之后,他的座右铭上多了一条,大意是说要练习宽容,并且要能和社会上各色人等接触等等。后来他又听说宋捷军所以不再来找何仙姑麻烦是因为他已娶了一个半英国半缅甸的混血女儿。才十几岁。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同宋捷军出入游艺场所。这两个因素还不足使他去和宋捷军接近,最有力的还是最后一条,宋捷军家里时常有赌局!赌局!喝!一夜里想,赌大了呢赢了钱就可以作富翁,那一下子什么都解决了。不过输了呢?输了便怎么好呢?

  输了也有输的办法,他是早打听得清楚了的。那个邝晋元便常常在宋捷军家玩。有时候宋捷军两口子要出门,而宾客不愿散便是由他陪客。他自己有时也赌。赢了拿走,输了,宋捷军也不要他掏钱。这便是傅信禅打算中最后的逃薮。他的希望是从那些发国难财的商人身上拔下一根毛儿来,自己也好松动一下。万一输了,他就走邝晋元的路子。不过那倒底是很难堪的。然而这种有了魔鬼寄居在心上的人,怎会有审慎的考虑呢?他想:“不会输的。一定不会输的。”

  虽然他把宋捷军家里的情形打听得这么清楚,他却始终没有去过,因为他口袋里还是连一点本钱也没有。宋捷军新婚燕尔,为了一种他自己不了解的心理作用便常在遇到傅信禅的时候和他找些闲话谈谈。每次也总有意无意地提起何仙姑来。傅信禅呢,则常常用话探一探宋捷军家里平时大宴宾客的情形。待宋捷军邀他去玩玩时,他又心跳面红,把话岔开了。这种情形又有半个月光景。这前后短短一个多月的时光,对他已显得比一年还长了。

  终于昨天发了薪水。偏偏正要到学校来看何仙姑,路上就遇见了宋捷军,又是老套谈起来了。宋捷军又邀他。他兴奋得简直有点气喘还是拒绝了。最后宋捷军说:“这点老朋友情面也不给了?我又是知道你平时也爱玩的。这不是看我是开除了的学生便不和我来住吗?约了你不知道多少次了。来走走也不会就和我们同流合污了呀!”这句话太重了。傅信禅抵抗不了。何况这样句子里正有着阿谀的成份呢!

  小童把他的话听到这个段落,便插嘴说:“这么看来宋捷军对你这次的事责任很小了。”

  “算了。我也不和你辩了。”他说:“后来我就只有随了他去。到了他那里客人果然很多,一介绍,都是跑缅甸作生意的商人。名字我也不大记得。这天邝晋元不在那儿。他介绍时说我是他的同学,在联大的。如今在法院做事,那时他的神气得意得很。我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觉得对不起学校,对不起朋友。”

  “替你想想也确实很难办。”小童说:“不去罢又怕得罪了他。其实学校里他就是和我们几个来往,我们谁也没上他那里去过。前些日子他的情人从缅甸来了的时候,他到学校来找过我们,还拼命地要拉冯新衔去他的所谓‘家’一次。冯新衔昨天反倒去西山了。你把他家里情形说一下罢。至于你怎么输光了那一点点有限的钱的经过,可以不用谈啦。”

  “他家的情形简单,反正是挺不错的。那个女的叫做什么白耶,长得满好,满聪明很能招呼客人,不过不大能说中国话。宋捷军的英文又是那个要命的发音。他们两个怎么闹的真是天晓得!这个没说头。倒是我这钱输得真气死人。话长得很!”傅信禅说。

  “真是没办法!天生的赌鬼性子!”小童说:“你讲罢!左不是先赢了一点,然后就输了,越捞越捞不回本来!”

  “这完全是运气不好!”他神往地说:“那里有麻将,也有牌九。我先是一定不肯来。他们说随便押押牌九,谈天也方便些。押多少也不拘。谁想到我一帆风顺,大赢几下!那边麻桌上,都有人放下牌来看!我押哪一门哪一门就赢,九点是常事,连天王子也出过!多少人跟了我押全得了利!我若是那时候住手或是改小点码儿也就好了。那手气真不得了。庄家拿八九点,我准是对子!家家拿敝十叫庄家小二三点儿吃了,我准有那么个四五点儿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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