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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想起一件事来。”朱石樵说:“现在也可以省事了。冯新衔不是差一本字典忘了带去叫咱们送去吗?咱们把他的信同帖寄去,他到时候来城里吃喜酒就可以自己拿字典回去了。”

  “信?”小童说。

  “就是这一封?”大宴说:“一看就知道是沈葭给他的。”

  “沈葭?”小童说:“我倒不知道他们要好。”

  “全叫你知道了,也就没戏唱了。”大宴说。

  “这样看来!”小童很懂事的神气说:“恐怕在他的书里沈葭要盖过蔺燕梅,沈蒹要盖过伍宝笙了。”

  “也不见得。”朱石樵说:“冯新衔的观察挺清楚的。他对沈葭的态度是非常聪明的。这个等他将来自己证明罢。”

  “睡觉去吧,小童。”大宴说。

  “小便去。谁去?”他说。两个大的也都说去。三个人又一道儿往厕所走。

  “大宴。”小童说:“你的工作是什么呢?”

  “我的工作就是工作。”大宴笑着说。

  “怎么讲?”

  “这还不明自?”朱石樵说:“我们是写书,他是作实际的事。”

  “我怎么不懂?”小童说:“立德,立功,立言。作书就是立言。大宴要立功。这也要考我?”

  “不得了。神气起来啦!”大宴说:“今天你大概是出口成章,引经据典地,滔滔不断。我来考考你罢。行不行?”

  “他引的典不少,可惜这才对了一次。”朱石樵笑着说。

  “伍宝笙立的是什么?”大宴问。

  “立德。”小童说:“她的话,她的实验都在这时退为立德的旁例。怎么样?”

  “马马虎虎。”朱石樵说。

  “蔺燕梅呢?”

  “她现在已经立了德。”小童说:“她像是一个传教士用好品格、言行,来使人爱慕。”

  “如此说来她也立了功。”朱石樵说:“因为她已经建立了一种爱美及尊重公共意见的风气。”

  “那么说她还立了言啦!”大宴说:“她唱过‘玫瑰三愿”呢!并且有范宽湖作她言的信徒,把邝晋元开了刀呢!”三个人笑着散了。

  小童回到自己屋里,睡在床上听听风声很大。觉出气温降低了。他知道雨季中的阵雨又要来了。他心上有许多心事,便慢慢地一件件地思索着。他觉得这个学校的环境是好的。凡事皆值得思索。他便不睡,等雨。他爱躺在床上听风,也爱听雨。尤其是夜晚的雨。

  昆明雨季的雨真是和游戏一样,跑过来惹你一下,等你发现了他,伸手去招呼她时,她又溜掉了。她是有几分女人性格的。像是年轻的女人。她又像醉汉。醉汉的作风是男子性格中少有的可爱的成分,而年轻女人正有着丰盛的这种成分。她是多么会闹!多么肆无忌惮地闹啊!她在睛明的白日忽然骤马似的赶到了,又像是没来由的一点排解不开的悲愁袭击了她,她就又像是跺着脚,又像是打着滚儿尽兴地大哭了一阵。泪水浸透了人家的新衣裳,躲也躲不及地全身被她打湿得往下滴水。颈子后面顺了衣领,淌了下来冰冷了走路人汗热的脊背,斜飘过来的雨点儿更把那支握紧了帽檐的手上的表也泡湿了。她是带了风来的。她“呜,呜!”地哭得好不伤心!谁也会忘了自己的狼狈反而要去安慰她了。她偏是穷凶极恶放声大哭,再也不肯停住。

  忽然,你又发觉她已经收声止泪了。抬头找她时,除了一点泪痕外什么也看不出来了,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大哭过后的女孩子谁不知道是分外娇美?她在梳发她在施脂。对了镜子快乐地笑着。偶而回顾你一下,皓齿明眸,使你眼睛也明亮起来了。草木山林,路上的石板,溪里的波纹都又轻快又明净了。田野便那么悄悄地静寂可爱,耳边只有轻轻的水滴的声音,从自己的衣服上,滴落在路上的碎叶上,细砂上。

  被淋得手无足措的人,恼也恼不起来。笑也笑不成功。她是无知的,无害的,无机心的。她更是美丽的呀!这一点恼只得贮在眉梢成为轻轻地一蹙,这一点喜也只好浮上嘴角成为淡淡的一丝笑。天色又晴好如初。

  到了雨季最高潮,那身段姿势就又不同了。她伏枕一哭就是一天!饭也不肯吃,觉也不肯睡!一天不尽兴,就是两天,两天还不尽兴,那么就再多哭一天。三天以上不断的雨水就比较少了。除非有时实在太委曲了,那就休息一下,梳洗一下,吃点精致的点心,再接着来上个把星期给你一点颜色看看!虽然说是这样,她也有时在早晚无人知晓时,偷偷休息一下。那时,那体贴的阳光,无倦无怠地守候着的,便露出和煦的笑脸来劝慰一下。昆明是永远不愁没有好阳光的。但是这一劝,窥穿了她心底秘密,就惹起了更难缠的大哭大号啦!她披头散发地闹将起来,又把阳光吓走。跑得远远儿地,连影子也不敢露,心上“别别!”地跳!可怜的太阳!

  这样一度大激动之后,她便感觉到疲倦了,她慢慢地哭得和缓了,眼皮儿慢慢地垂了下来,沉重地压住了泪水。泪珠儿还挂在腮上,她便已经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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