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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我们本来也没有必要的事叫我们认得。是不是?”圣人更不懂女孩子心理。他觉得小童的话太多。他只是凭了推理来说话。他是在春季晚会后第一个见了蔺燕梅没有兴高彩烈,忘其所以地谈跳舞的事情的人,也是第一个认识蔺燕海没有显得特别喜欢的人,也是第一个没在她面前不知不觉夸张表露自己的人。小童大宴第一次见到蔺燕梅,不觉话多了。史宣文,伍宝笙就显得特别姐姐样儿的。宋捷军曾经在一次赛球时因为她忽然来看,便特别多跌两跤。邝晋元,常常不自觉地用手指去拨弄他的新领带。是余孟勤觉不出商燕梅特别美吗?何以连范宽湖那孔雀样的少年都是不绝口地称赞她呢?这一点是很特别的,实在说余孟勤是非常懂得美的人。可惜他一年来,不等他先认识她,就已经对她另外有了一种印象。希望她是一个修女,一个无人能接近的修女。又希望她能成为个偶像,一个人人都崇拜的偶像。这种希望便把他自己约束起来,这层约束蔽了他的眼睛。蔺燕梅的容貌已经刺不伤他,而对他另外有一种意义了。春季晚会后,也曾写过一篇近千行的新诗,来赞美这音乐及跳舞,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笔名刊在壁报上。范宽湖把邝晋元投到池塘之后他也曾把这事的真相以他无敌的口才辩白过,他之爱蔺燕梅,如果可以用爱字来说的话,是过于任何人的。他之受蔺燕梅颜色的影响也不下于任何人的,不见他在第一天看到她时全看呆了吗!

  如果他们当时便认得了,以他的任性与她的崇拜高年级学生的那种孩气心理,他们必会马上很接近的。不过结果如何,很难讲的定。也许他会不等她念完了大学便娶了她,如他自己所云:一个有理想的男子放弃了他学术上的责任早早成家。也许认识不久便又因误会而分开了,并且以他在学校中的地位,同辩才,成为她的一个死敌。这二种不同的态度发生在他这样一个人身上,是同样的可能的。

  现在这个男子既不曾可喜地放弃了他的责任,也没有变成她的死敌,那种一举一动,一衣一履全要批评或攻击的死敌。两个人一直未相往来偏被别人称一个为园丁,而另一个,一朵花。这两个称呼是多么不切实哟!园丁今天才认得这朵花。并且这朵花的栽培并没有直接由他得到好处。

  蔺燕梅从来不爱这称呼,偏今天一见面就被小童说了出来。她本来想抬头看看大余是什么神气的。又一向害怕他那一双眼。现在既然身旁有姐姐,便拉了她同走,偷着看他。大余走在伍宝笙那一边。小童精神总是有富裕的,便提了笼子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走到了去沙朗的石板路,路渐渐上了山,他们话讲的不多,到底是因为有了大余,他和两个女孩子不大熟。还有小童在他跟前也比平常老实得多。蔺燕梅一向是个讨人喜欢的角色,有她在场本来不应该这样大家话少的。她至少有些话可以说,比如问问大余研究院是怎么回事呀,有几次他发表的文章,她都不大看得懂呀等等。但是她不开口,因为第一她料想大余多半不会喜欢一个太爱交际,专会没话找话的那种场面上的小姐们。第二她不想开口去和大余攀谈。本来她想和姐姐或者小童胡扯的。现在看人人都只是正经地说点学校里的事,她也就不开口了。

  不久,走到了一个小山头上。这里是他们躲警报常到的地方,闲时倒很少来,伍宝笙说:“休息一下罢。这儿可以看见整个新校舍。”山头上有一个碉堡,他们便走到碉堡前面一片草地上来。蔺燕梅拉了伍宝笙陪她坐下来。小童把笼子放在地上四处看。新校舍的小房顶,一块一块的小长方形,整齐地排在那里。从这山上看是很好看的。

  “大余。”小童忽然说:“我觉得你比伍宝笙差得多了。你用功,她功课也好。可是人家会玩你不会玩。”

  “这话完全对。”大余笑着说:“可是你是怎么忽然想起来的呢?”

  “你看这新校舍一大块地方。”小童指着说:“我若是想像你在那里面,不是在图书馆里面,就是在系办公室里面,或者是课室里边宿舍里边甚至厕所里边。总而言之,那一些小长方形的屋里,不管是那一个,你永远是被一个屋顶扣着的。伍宝笙呢!她有时候跟蔺燕梅在那边球场上打网球,有时候跟我在小池塘边上放小船,有时候去帮大宴收同心兰的花粉,看我的小鸽子,还会和城墙缺口的种菜园老陈家的小孩一齐放小羊,也有找小贞官儿的祖父找菜籽。总而言之,看了校园这一片地方处处仿佛是有她的影子。礼堂的房顶下谁也记得她出来请蔺燕梅妈妈去弹琴时的样子,生物系那边人家也没有少看显微镜。”

  “还有呢?”大余看他还有话没说完。

  “还有就更严重了。”小童说:“你也不会跟人玩。比方说蔺燕梅在伍宝笙那儿就有说有笑的。有了你在跟前就吓成这份儿可怜神气!”大余听了大笑起来。

  那边姐妹两个一直听他们说话的。蔺燕梅伏在姐姐耳朵上说:“大少奶奶,小童真懂得你的好处!”姐姐就打她一下。两个也笑了起来。余孟勤向他们说:“是笑我罢?我的生活是太死板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样还直愁人生有限。用功来不及!听小童的话,我也要学着去玩。”他又单对蔺燕梅说:“你是怕我吗?我真是没有觉出来。也许是因为还生疏罢?”蔺燕梅只用眼大胆地看了还张严峻的脸,只是笑,不说话。

  “要不要我教你怎么说话?”伍宝笙说:“没有说是开口就喊‘你’的。人家有名有姓儿的!”

  大余又笑了。蔺燕梅看这张宽额浓眉的脸笑起来时便是一种无所顾忌的大笑。觉得不是一个应该害怕的脸。她说:“不要紧的。总比在校外见到人称什么小姐还好得多。”

  “咳!”小童看不惯了:“你这句话索性连个‘你’字也没有啦!休息够了咱们走罢。”

  “像你呢!小童,”伍宝笙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又伸手去拉蔺燕梅:“我还记得才认得我第一天的时候,还挺生地呢,就不知道喊了多少声‘伍宝笙’。什么话都说了。我还记得你告诉我你妈妈最爱吃对虾呢!第二回见面就连我的姓都忘了!”

  “哎呀!” 蔺燕梅笑得站不起来,又坐下去了:“你一天到晚怎么净是笑话呀!真难缠死了。不听罢又想听。听了又笑得难受!”

  余孟勤看了青草地上坐着的蔺燕梅笑成那个样子。自己嘴角上也不觉地带出笑来。他想:“这样快活的女孩子也真幸亏有伍宝笙调理她,看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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