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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姐姐要她过来跟姐姐道歉,小心陪不是。”

  “妹妹真该来,真该过来。”她说:“就是怪不好意思的。”

  “这个孩子!”史宣文说:“我背过脸去。把天下交给你们罢。真会顽皮!”她笑着背过脸去。蔺燕梅伸了下舌头,做了个鬼脸。跳下床来,赤了小脚丫儿,跑到伍宝笙床上去。史宣文回头来说:“这么快呀?明天早上看你找拖鞋哩。”她听了,光是笑不说话。伍宝笙说:“有姐姐呢!”

  在另外一间宿舍里,沈蒹沈葭也因为心上感触多,没有睡着。姐妹两个,有一半的时间也是省出一张床空着的。她们心上每逢感觉到空虚,就非挤着一个人不行。妹妹听听同屋的都睡着了。偷偷地把白天伍宝笙告诉她的消息告诉了姐姐。姐姐听了说:“葭!你看这事怎么办呢?我心慌得很呀!”

  “你答应他不答应?”

  “你说我答应不答应?”

  “我想回家去问问罢!”妹妹出主意。

  “我也是想回家去问问。看看能不能这样;一个学生嫁给一个教授。”姐姐说:“也许是伍宝笙造谣呢?”

  “我也想,”妹妹说:“也许是伍宝笙造谣呢!”说着又不把这事放在心。便睡着了。

  时间不是一个残酷的神。她严厉的性格常常被人误会为冷酷。如果说她残酷,有许多人的事,自己不动手,全靠她来帮忙解决呢。然而她严厉起来,又真是可怕。这一夜过来。许多人就已经不是这学校的学生了。

  暑假开始了,学生一时都还不打算忙什么大计划,不是忙着惜别联欢,也要自己给自己一年辛勤之后一个短短的休息。范宽怡的成绩果然不出伍宝笙所料,进步得叫人难以相信。不过比起在成绩公告板上蔺燕梅那个人人知晓的联字二七二五学号下所记录的分数可就还差得很远。只因为蔺燕梅她心灵敏。这点点一年级的功课也不见她怎么动,就轻轻易易地出色的好。这一点很叫余孟勤注意她,因为余孟勤又曾想起过几次金先生的话,觉得女孩子的一生本身该有她与男子不同的地方,不该全做了修女,但是他想:“如蔺燕梅这样的,是一个不同平常的材料。应当另有轨道,不见得便要落俗。”余孟勤自己是极用功的。先生们后来重视他,和他平辈称呼,不曾当自己弟子看待。学生们在称蔺燕梅为校园里那一丛玫瑰时,早依了从前的规定称他为园丁了。至于那个春衫薄,夸年少,顾影自怜的翩翩公子邝晋元,一向出言俗不可耐,面目又极可憎。大家本想请他去池边照照尊容的。既已被范宽湖给丢到池里,也就算了。

  依大家的年青人习惯;乖僻的,傲慢的,固执的,迟顿的,刻薄的,精明的各种性情都可忍耐,惟有虚华不实,窃名附雅的人一旦为人发觉,便人人掩鼻而过。

  暑假里,蔺燕梅因为住在学校里,伍宝笙不愿看她天天念书,等她把二年级必修科的几本指定参考书先念完了,就常常催她出去玩。她总是出去走走,独自一个人发了些时的呆,便又回来。有时接了家信,便用一个下午写回信。一写就是十张二十张纸。伍宝笙心上暗暗着急。这时沈家姐妹回家了,史宣文又走了。她去试验室时,只留了她一个没有人陪。乔倩垠本来常来伴她。近来乔倩垠因为时常在下午发烧,经医生检查,说是肺病已经到了第二期了,非疗养不可。她家里寄钱来,送她到西山一个疗养院去调养。蔺燕梅也不能常常见她。蔺燕梅似乎看见大家毕业的毕业,散的散,心上也很有些心事。功课因为放了假,没得可忙,便只有多预备下学年的书解闷。家又不在昆明了。想家时只有多写信。除此两件事来,她什么也不想做。

  这天上午,才七点多钟。伍宝笙起来又到学校去看一个试验结果去了。这个还是属于她毕业论文的一部份的。她一进门看见小童也在那儿。她看见小童的制服口袋里,左右各装了一只小荷兰鼠。那一对小东西,刚刚能把小头伸到口袋外边来惊奇地望着,小眼珠子真圆,真亮。小鼻子直嗅个不停。

  “你干什么小童?”她说:“大清早起的就来惹他们?”

  “我有公事!”他说。顺手把两个小头往袋里一按。这些小东西已习于小童的爱抚。吃这一按倒也不反抗。“我今天要旅行一天!陆先生要我把这一对花的送到大普吉农业研究所去。”

  “有谁陪你去没有?”

  “本来有大宴。后来没有了,只我自己去。因为冯新衔忽然有人请去西山一家人家做补习教师。大宴同朱石樵送他去了。他们两个顺便去看看乔倩垠。”

  “真是你们有舒服日子过。”她看了小童叹息地说:“好天气,好闲暇,好旅行。”

  “旅行还有坏的?”小童说。

  “你以为走路的人全是快活的?”她说:“等下你去大普吉,那里是去沙朗,富民的大路。你留神看看,有几个人是像你这种安闲旅行的?或是进城请医生看绝望的病,或是打官司争田产,或是奔丧,或是投靠亲友。前些日子乔倩垠搬到西山去养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眼看下学期未必能上学了,这些都是旅行。”

  “伍宝笙。”小童也感伤起来:“你什么时候也这样爱说丧气话起来?”

  “好小童。”她说:“人长大了。眼里看得多了。许多意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觉也受了一点影响。比方说罢,史宣文走了。她和我同学四年。如今分别了。她来信说想我,我去信说想她。这种事叫人心上怎么会好受呢?她是去做事。不能算坏呀!可是我们还不免这样。我仿佛觉得好朋友要终身在一起才行。饿了,一起吃。冷了,一起穿。笑,一块儿笑。哭,一块哭。但是这件事就是谁也做不到。乔倩垠病了。这个人这么聪明,又好心眼儿,便要孤零零地去养这种难缠的病。校里熟悉的面孔,一天天少了。我怎么能不难过呢?不过我平时还常用心。也还看得穿这一点。想想也就算了。可是最近屋里这个小蔺燕梅天天在我眼前愁眉苦脸的。我只有她这一个宝贝了,叫我怎么不每天愁不断呢?我在系里面心上惦记着她。走回去看她,什么时候回去,她什么时候在屋。不是念书就是写信。撵她出去玩,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歌都少听见她唱!我心力再强一些,也不容易一天到晚抵抗得了哀愁的侵蚀呀!人也有疲困的时候。疲困时就更不得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见了小童会一下子倾吐出这许多心事来。

  “伍宝笙。”小童说:“人工作不能一直这么不休息地干的。四年来你太用功了。天天听你试验这个,试验那个的。你就不会也来个快乐的旅行?这种忧郁症发展下去会害死人的!伍宝笙!走!我们一块儿来一趟大普吉!让我报答你两年来扶助我的恩惠,我把我的快乐分给你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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