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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六

  一个学校有这么好几千学生。成色便难得这么整齐。先就这“玫瑰三愿”来说吧。其中也就有不近人情的好事子弟。政治系三年级有个学生,叫做邝晋元。春季晚会上看见了蔺燕梅一出台,他看呆了眼顺口说了个:“啧啧!看看小蔺燕梅这穿章打扮儿,这个惹人疼的小眼神儿!真是会想得出来!真真俏皮!”他一句话没有说完,旁边坐着的傅信禅那个老实人便因厌恶生了愤怒,沉闷如铁锤地警告了他一声:“闭嘴!”

  他也自悔失言,不过平时以老实,笨拙,拘谨出名的傅信禅居然给他来了个不能下台,令他心上实在气闷。一直到散会,他因受了全场肃穆感伤的空气所震慑,也透不过这口闷气来。偏偏散会了,傅信禅又补上一句:“你以后说话小心点!”他差点气昏过去。他浮躁调皮,体质极坏,阴私多诈,不敢和人打架,也就胆小贪婪。当场只有受下这口气。

  后来玫瑰花开,艳称全校。人人比它做蔺燕梅。他心上很是迁怒于这些花朵。不过慑于众人如风的舆论,从不敢当真去糟蹋一朵花。有一天下午上课的时候池塘岸上没有别人,他正在那里草地上准备下一课政治学系比较政府的考试。看看花,看看水,很没心情念书。无聊起来抓起小石子去投对面的花。有的丢进花丛,有的落在水上。偏没有一颗正正打在一朵花上。他气愤起来,索性捡了一大把石子,站了起来想砸一个痛快。

  不料后面走上一个人来。一手抓了他的衣领,一手提起他的腰胯,把他吊在半空中。两手两脚都一点什么也抓不到,也蹬不到。他便乱糟糟地骂了起来。后面的人索兴弯下腰去,把他放在水面上,说:“再骂,我就把你丢下水去,叫你清醒清醒!”他才听出这声音来。是那有力如虎,正直严厉的范宽湖。

  下课铃偏偏响了。校园中便充满了人。真够他窘的。许许多多人围了上来。听见范宽湖责备他的话都用厌恶的眼睛也责备他。他无耻地又告饶起来。不料这一句求饶的话使范宽湖仿佛是发现了自己是抓着了一件秽物。急忙一松手。“扑通!”他倒真落下水去了。

  池水不深,他却呆笨得爬不上来,平日用了交际舞的步子,在女同学前面招摇的身段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傅信禅在场,还亏他伸出手来把他抱起。他满面羞渐拾起了书,钻出了围看的人,走回寝室去换衣服去了。

  这事发生不久。校内使全晓得了。不过传说一共三种。第一种就是,他和范宽湖在池边争吵起来,被范宽湖一拳打下水去。这传说到了余孟勤他们耳中,便无一人相信。小童和范宽湖要好,他说;“范宽湖从来不爱用嘴吵架的。若是动手打,也不会打这个干巴猴儿。”后来问了范宽湖真情,他们才努力作正观听的宣传。这是第二种。

  第三种是在女生宿舍里传说的。她们说范宽湖在池边看花。同时还有许多人。他狂言这花是由他保护的,谁敢乱动他必打他。一句话说得不好。惹得那个一向穿漂亮西装的邝晋元不服气。才用石子扔。范宽湖便把他推下水了。弄湿了全身的衣服,还是傅信禅看不过去了,才给拉上来。这便是蔺燕梅所听到的一种说法。这很叫她难堪。她觉得误认了一校同学。她向他们诉说三愿是多余的。

  不过年青人是富于正义感的。小童他们的宣传终于拨开了云雾。渐渐人人都知道了真情。六月来临了。花朵不会再遇到无聊人的骚扰。大考举行了。池面平平地满铺了花瓣,香馥馥如一池玫瑰酱。悦目如一块玫瑰色花毡。

  学生匆忙准备考试时,池水已送走落花,又明净地反映着青天上的白云了。

  暑假就要开始了。这一年热热闹闹地毕业了许多人,沈家姐妹,伍宝笙,史宣文,傅信禅,冯新衔。成绩特优的如伍宝笙,冯新衔,全由学校留下来作助教。史宣文接了重庆一个学校的聘书,等个把月也就要走了。傅信禅要去昆明地方法院做事,做个书记官。沈蒹沈葭上学有一小半是消遣性质的。毕业考试时就觉得是行将失业了的样子。最后一门考试完毕,沈葭走出考场来遇到了冯新衔,冯新衔说:“考完啦?”她说:“考完啦。”冯新衔说:“我们再也不是学生了!”她心上本来已觉得很难过,听了这话心上烦倦起来,她真不知道明天以后的日子怎样打发走。鼻子一酸,回头就走。冯新衔以为自己失言忙追过去。沈葭又怕一个跑,一个追的难看。又只有站住。她想从此再没有这样一个好玩的环境,看看竟是低年级的同学无忧无虑的快乐。也顾不得被冯新衔看见,掏出小手绢儿就哭了起来。还是越哭越伤心。冯新衔一个学文学的人,心思是灵活的,他看了沈葭这个样子,想想她方才走出考场时还是好好儿地,料想毛病必是出在这几句话上了。他们平时也常接近,有些功课上还彼此帮过忙,同学四年眼看要分离了,也不免有点依依之情。便向沈葭说:“沈葭,别这样哭了。谁毕业时都有点不舍。你哭得我心上也不好过起来。是不是我话说错了?我们到后山上去散散步罢!”

  沈葭心上烦了是常常哭的。哭过了也就雨过天晴,没有多少心思。她听了冯新衔的话也就止住了哭。她说:“不散步了。昨晚上我开夜车睡得太晚。现在累了想回去休息。”

  “我们一块儿走罢。”冯新衔说:“我也正想进城。”倒是他的感触多些。

  沈葭听了点点头,他们就一同走了。路上遇见伍宝笙和小童。四个人就走在一路。冯新衔看小童注意到沈葭的红眼圈,便说:“方才沈葭把我吓了一跳。我说一声:‘大考完啦。’她就哭了起来。现在眼圈还红呢!”

  “那还得了!”小童说:“我正高兴地和伍宝笙商量这两天该怎么痛快玩一下呢!考完了还得哭,刚考的时候岂不要生病一场才对?”

  沈葭看了小童笑着说.“你到了四年级考毕业的时候就懂了。”

  “那伍宝笙,冯新衔为什么都不哭?单是你哭?”

  伍宝笙听了就对小童说:“算了罢,过了暑假也是三年级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似的刨根问底儿的。人家眼看要离开学校了,考试散场的一阵铃声就把毕业生送出了大门。在这儿生活了四年临走能不有点难过吗?拿我自己来说罢,毕业了难说还是留在学校里,难说我的工作并不因为毕业有什么更动,只是因为快要不是那没有责任,没有心事的学生了,我都恨不能多在学校做几年学生。”她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小童看见忙说:“别哭!你们这一哭我也要哭啦!咳!刚考完大考就碰上了大出丧啦!”

  伍宝笙听他一劝,眼泪倒收不住了。听他说的话可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泪珠便挂在腮上,生气地问小童:“真是能捣乱!你也要哭的是什么?”

  冯新衔看小童神气不是玩笑,便说:“大家这么和和气气,相敬相爱地在一起,毕业出几个去,谁也免不了难过的。”

  “天灵灵,地灵灵。泪珠儿别掉下来。”小童竭力止住自己的泪水。却仍免不掉顽皮,沈葭又在擦泪。伍宝笙温和地看着和小童说:“你真是个好孩子。愿上天保佑你!”伍宝笙仁爱的样子是小童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我好?就是因为我也会哭?”小童说:“我是最讨厌哭的。”

  “不是。”伍宝笙说:“是因为我想起几样事来:记得范宽湖把邝晋元扔到水池里的事吗?那事碍不着你一点儿边,你就那么拼命地宣传真象。还有米线大王那次,你把蔺燕梅给你的大蛋糕荷兰鼠送给老太大。别以为这些事情小,事情小却可以见到大的地方。学校里有这种可爱的同学,谁能够在毕业时不恋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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