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鹿桥:未央歌 | 上页 下页 |
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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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游艺开始了。大家又都兴高采烈起来。毕业生和在校同学是一致地。笑,一同笑,呆,一同呆,不曾分过彼此,似乎欢会的日子正复长长地等待着他们。 其中有一节是史宣文出来背诵诗篇。她的背诵是有着解释传达的意味的。有人说过:“看了注释,翻了参考书还不能了解的诗篇,或是能知道其中含意而体会不出美感的诗篇,听史宣文一念就都了解了,领悟了。又好像对于诗的理解欣赏能力不是得自诗人本身,也不是得自白纸上的黑字,而是得自史宣文的声音神色。因为只有经史宣文选了出来,朗诵过的诗,才能像瘟疫那样所向无阻地风行了全校。”又有人说:“她什么样的诗篇都曾选过。所以她是最了解人生的人。所以她也是最难满足的人。”. 她今夭穿了唱诗班的黑袍,颈间围了白纱披肩。带了宽边眼镜,走到幕前台上正中央,合起掌来。全场寂静得如祈祷时的教堂,耳朵里便有了胜似音乐,胜似歌诵的声音。史宣文传授了他们“但丁神曲”中“净罪界”一开始的三节。大家都受陶冶了。灯光一暗她悄然退去。 这是伍宝笙为她心爱的妹妹布置的空气。幕开了。范宽怡一头柔发在银色的灯光下闪着,她用手在琴上奏出了舞曲第一节:教堂的钟声。那曲调如初晴的早晨。钟楼上的鸽子把钟声带到田野去。野地的草叶上还有昨夜的雨珠,正顺了叶尖滴在地下。 顽皮,伶俐的范宽怡这时在大家眼目上成了虔敬淑雅的修女。一曲已了。不过只是序幕。歌唱的范宽湖,与舞蹈的蔺燕梅都还没有出来。 灯光暗了一下。再明亮时,台下发出了轻轻地一阵叹息,娇艳的蔺燕梅已经是站在台中央了。照明了她的灯光直射透了她那如梦幻也似的妆束。薄薄的白纱衣既轻又软。长长的委在地下,胸前有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她一副又庄严又无知的神情,倒看得出是快乐的。她妆束如同在修道院中长大的女儿。仅仅那高耸的院墙内小小一个天地便满足了她。早晚几阵钟声,教堂前一片花卉,几首美丽的赞美诗和牧师慈祥的脸似乎便可使她快乐无求地献出她的青春在这修道院里了。那怎能叫人不叹息呢? 范宽湖宽平的肩膀上披了传教士的法衣。绛紫色的绸上系了金色丝绒的带子。胸前一部银白色长髯飘在黑色外褂前面。白髯下面隐约地可以看见一个圣主受难金像。头上带了黑丝绒的圆帽子。 台上是修道院花园的景致。范宽湖流水似的歌声便如春阳下解冻的山泉。蔺燕梅的娇嫩就如同东风里出谷的乳莺。她似乎还没有察觉到青春的感伤,快乐地看了这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范宽湖的歌词大意是说:“你的母亲把你交给了我们修女的道院。那时我正因宣教来到这里。你正在高贵的白缎子里不住地啼哭。我们想:‘这是贵族家里的婴孩,为什么撇弃了人间的尊荣来增加天堂的礼赞?’听了这话你就笑了。我们惊异你平安地由婴孩长大。你由牝羊学会哺乳,由蜜蜂学了辛勤同安份,又从钟声学会了歌唱。现在又要从花朵学会爱娇了。” 这圆润的次中音,稳妥灵活地衬托了蔺燕梅的舞。她由天真的甜美里变成含苞初放的少女。幼年的心情便如春天早上才逝去的美梦那样,不可追求了。 这时蔺燕梅的步法是模仿小黄羊,模仿小麻雀。她有着渴望纵跳,或远扬的姿势,实际上却像是才会走路的小孩。那种拿不十分稳的行路样子,那种讨人喜爱的天真婉好的神情,叫人恨不能把她抱起来,顺了她东指西指的小手,依了她“衣——衣,呀——”的儿语,抱了她东走西走。她对一切景物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钢琴声里常常在一个旋身时给一个清脆,高调的和声,她便依了这个跳起的声音表现一种在新发现了什么好东西时那样欢乐。令人想像仿佛是从那音乐里她看到了钻出土来的一朵小花,闪过她眼前的一只小雀,横在天边的一道长虹。她从这音乐的叙述中已长成为一个少女了,她已经从自然的色彩里养成了对于美丽的东西的爱好。看的同学马上便习惯于这种有表现性质的舞了。他们或她们都在想,这样年龄时的女孩子心理体态,正是蔺燕梅最能体会的。 在这一节里她已经得到了成功的保证,看的人已入迷了。她用左右顾盼的双眼介绍了那象征景物的乐音,使人人仿佛也看见了那花,那鸟,那虹一样。 钢琴奏了一个短短的快捷的旋舞曲子。灯光又暗了一下。再看见蔺燕梅时,她胸前多了小小一朵粉红色的花。两颊的颜色更要娇过花朵。音乐节奏光明,清楚,跳动得多。范宽湖嘹亮的声音便先淙淙后澎湃如夏季暴雨后的山洪。蔺燕梅兴奋舒展,踢开脚下的长裙如开屏的白孔雀,合掌祈求,渴慕如子夜的杜鹃,睁目远望,痴情如月夜唱到天明用心头热血去换一朵红玫瑰的夜莺。看的人心情沉重了。他们希望这美丽得过了份的修女幸福,然而他们更希冀她平安,他们担心了。台上的蔺燕梅双颊红热,两个眸子灼灼如一对小火焰。台下伍宝笙忘了这是舞蹈。以为是她妹妹的魂灵,她掩面,心跳,不敢看了。她心上因为蔺燕梅又能表达这另一种心而高兴,也因此而害怕。 范宽湖的歌词里说:“魔鬼不会捉住你的,我的可爱的姑娘。这个世界如此美丽就是因为他们衬出你的颜色。游赏这繁花的五月罢。只要别忘了你的赞美诗,让蝴蝶误认了花朵,落在你的手上,让乳燕的黄口来亲你的嘴,让青年热情的男子在你窗下唱到天明。让你不觉地也谛听到天明,忘了爱情的火焰会灼伤了你少女的心。” 钢琴声第三次盖过了范宽湖的嗓音。灯光又暗一下。这次蔺燕梅胸前的花仍在。而发上多了一项修女的帽子。大家松了一口气。知道这在修道院里长大,也只适合生活于天堂里的女郎没有冒险走出院墙来,并且也做了修女了。范宽湖的歌声如教堂的经文,他说:“是什么力量浇息了你心上的火?是什么力量滤清了你的梦?来罢上帝的新娘,你的美丽是天上的。你的美丽是天上的。”最后一句的乐章一直婉转重复着。 蔺燕梅便如倦游还岫的白云,又如长飞凌波的海鸥,更似曾经穷历无限蜃楼海市多少幻境的信天翁,滑向汪洋万顷中一个小珊瑚礁上时那样。她两臂两手在头上向空中和缓地回旋着,如同从天空不可见的地方接到了些什么,又如同攀到了空中伸下来的一只援引她上天堂的一只手。然后那渴慕的眼睛忽然露出了满足、怡悦的光来。她又如停下来落在湖边沙上的白鹭鸶那样,敛起了刷亮的翅膀,跪伏在台上。再起再伏,表现出一片静穆和平的气象。她稳定依皈如得救的灵魂。 钢琴又是幕启时的钟声,一场虚惊如梦,一场美景更如梦。大家欣喜愉快。不知如何是好。当初因为开场是紧接了史宣文的诵诗,所以多少鲜花未能先送上,此刻送到台上的花篮,掷到台上的鲜花便缤纷如雪。蔺燕梅起身道谢,花朵儿顺了长衣滚下。掌声这才四起,震得欢呼也如隔墙听不真了。三个人鞠了躬退下去。幕拉阖上了。有谁舍得走呢。鼓掌一直不停。 忙坏了后台的人,直到从前台请进了蔺燕梅的姐姐伍宝笙进去。主席宴取中才报告请大家等待一下。 伍宝笙到后台一看,这个小蔺燕梅正披了一件大衣,坐在化妆台前。沈蒹,沈葭,许多女孩子爱惜地照料她。方才三幕舞蹈累得她两颊还是红扑扑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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