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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我想我的一个妹妹!”伍宝笙用一只手臂揽着蔺燕梅的肩头,一边走着说:“我的蔺燕梅。”

  “她在教室里也想着你。姐姐。”

  “我想她不是在教室里。”姐姐说:“她应该是在游艺会的台上。穿了细纱的衣裳,跳着轻盈的步子。”

  “她不敢去。姐姐。她胆子小,她怕当了那么许多人。”

  “她跳得极美。她还轻轻地唱着。”

  “她也不敢唱,她要躲到姐姐怀里,她的小心儿要跳出口来”

  “她应该玩,应该唱,应该舞。既然她是人人爱慕的,又是人人想念的。何况又是春天,何况她又正是在快乐的一年级?”

  “她也不敢玩,也不敢唱,不敢舞。她小小心心地用功。她明天就要去配一副眼镜,一副大大黑边眼镜戴在她的小脸上!”

  一句话把姐姐呕笑了。她们已经走到了文林街上。来来往往都是学生。姐姐笑出声来,便用力把妹妹往胸前一压才放开她。妹妹偏偏懂得,便由着姐姐抱她一下。然后眯眯地笑着看了姐姐,好像是说:“当了这一街上的人,姐姐,你敢再亲我一下吗?”

  伍宝笙斜睨着她,那样子就像是要说:“你就尽兴地顽皮罢。你这副叫人疼的笑脸,这张能说的小嘴。跟姐姐撒个娇,姐姐疼你。若是到台上露一下,疯魔了那些粗得怕人的男孩子们,以后麻烦的日子够你个小蔺燕梅受得呢!”

  蔺燕梅一瞅姐姐的眼神儿,明白她若说出来不会有好话,就打了她一下,自己往前头跑了。姐姐只是笑,也不追。她心上想:“在大学里,念书的日子多着呢。一年级的小孩们,功课根本不能多选。还不乘时候多玩一下!”她自己呢?从一入大学,便没有一事分心,一直孜孜勤读到今日,眼看要毕业了!

  午饭过后,两个人一起上楼回到屋里,蔺燕梅把书往桌子上一堆,震落了瓶中春茶花不少花瓣。一片片红的,夹了白的,落在书上和洁白的桌布上,还有她自己的手上。她手上的是一片粉红的。她不忍拂落了它,便举在眼前仔细地看。看花瓣上脉理排得极整齐。颜色极娇,弯弯的,软软的。她就小声儿对它说:“乖,不生气,不生气啊。她坏!她把书摔得太重,把书也摔疼了。咱们不跟她玩。打她。乖,不哭,不哭。”

  “她坏,真坏。”伍宝笙听见了便接了下去:“咱不理她。看她现在欺负人啵。明儿,别人就欺负她。让别人把她捉在手里,不管她心上多不愿意,还得老老实实儿地听人家,乖啊,乖的罗唣!”

  蔺燕梅听了举手就打。手一扬那瓣儿花飞了起来,在半空里滴溜溜地转。两个人都抬起头来看,它忽的向下一落,正落在妹妹头发上。妹妹乘势往姐姐怀里一钻说:“不管!姐姐给摘出来!”把姐姐也一头撞在床上,她自己也伏在姐姐身上,头发也乱了。

  两个人就索性不起来,姐姐轻轻顺着她头发说:“妹妹。人家请你在游艺会表演你当真去不去?”

  “是姐姐毕业,欢送会上妹妹当然去。”她的小嘴偏偏这么会哄人:“叫唱歌,就唱歌,叫跳舞,就跳舞。可是还有那么些人呢?还有那许多张了嘴,呆了眼,流着口涎的人呢?也叫他们看?也叫他们听?凭什么平白地便宜了他们?”

  “姐姐也觉得怪委曲的。”姐姐说:“可是姐姐想,我有一个妹妹,年纪小,长得美。能唱歌,会跳舞。她又爱我,我请她表演,她就肯。别人请她表演,她就把小嘴一撅小头连着摇。我想着心上就高兴。心上的高兴装不下了,就觉得,如果不请她真表演一回,别人若是撅着嘴笑姐姐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多难为情呢?”

  “姐姐!我真能去表演吗?一个女孩子不去出风头,光是人家的赞扬就可以把自己害了。妹妹还能去找风头出吗?”

  “妹妹这样人品,能有几个?天生的人材,一定有他的特别用场。妹妹,学校里今后是你得意的地方,有姐姐呢!姐姐毕业作助教,不离开学校的,看有谁敢欺侮你!”

  “姐姐,他们来访过我好几回了。”蔺燕梅这才说出来:“我不敢答应。现在就算是由姐姐代答应的罢。我就不肯跟他们点这一个头!他们太气人。口气里就像是不答应就是犯罪似的。”姐姐不等她说完就要亲她一下,她一闪,跑开了。

  “蔺燕梅答应了这次游艺会跳舞的节目!”这消息再也密不住了。商燕梅的母亲就忙着谱一个新谱子。她是在美国专攻音乐的。结了婚之后,就全心用在照顾一个家庭上。她的乐曲便是在两个孩子柔美的心上。现在为女儿谱的曲子谱好了,缺少一个唱的。蔺燕梅的父亲就记起那天茶会上的范宽湖来。为了不想由母亲自己去伴奏,便索性请范宽怡来。每星期练三次。由父亲用车把三个人接到家里来演习,并且父母两个人一同检讨女儿的动作姿势,小到每个小指尖的运用。她们三个人,也是兴奋得很。平日都是凑在一起,也有时研究出个小意见,便提供参考。每逢有点心得,蔺燕梅见到伍宝笙时,笑得使特别娇,好像是说:“姐姐要我跳舞,我就尽心跳。”可是又不告诉姐姐说。

  范宽湖是天之骄子,健壮得像一匹小野生斑马。天生的华丽的嗓音,说话的音调也是那么震人心弦地优美。宽厚的胸脯,有力的四肢,两臂的力气怕能敌得过一头小牛罢?他因为天赋优厚,就像无忧无虑的王子那样,很容易同情一个蜘蛛网上的蜜蜂。他便不知不觉地同情起所有的人来。他的朋友极多,人人也都喜欢他。他却待谁皆一样,不肯留神别人的感觉。有时也会踏上一株仰起欢乐的脸来赞誉他的小草。他不觉得这些人是他的朋友,只当他们做自己的子民。只要他肯爱他们,扶助他们就够了,不用他们作自己的朋友。比如有人伤了,他会跑过去把那人驮在他那壮健有力的肩上送到校医室去。在受伤期内,也能和那人亲密地长谈。不过待那人痊愈来谢他时,他早已忘了那人的名姓容貌了。再比如有人借了他的东西忘了归还,发现时赶着送还给他,并且准备了谦卑的道歉的话。他便会和蔼地收下归还的东西,也和蔼地受了那些话。不回答什么。别人如入五里雾中不知他是否有愠意,他又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比方他自己得罪了人,他只愤恨自己的行为也居然有失误的地方,这是不可以的。下次一定要注意。如此他便自足了。他真想不起来别人需要他的道歉。

  恋爱对他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既是至高无上的。有谁能来配他呢?他宁愿尊荣地寂寞着,他不可能堕入爱情里。

  他并不是寂寞的。他有自尊伴着。不是伴着,而是天生地没有缺憾。他感觉不到对别人有什么需求。不是他这样地去发展他的思想,是上苍这样安排的。说他骄傲,是太冤枉他了,他对自己的情感是无知的。说他侮慢了别人,是虚妄的,因为他极彬彬有礼。说他是强制自己的爱情是冒昧的;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和别人亲热。他虽不寂寞,他心上却是孤独的。他也只有孤独,他实在适应不了群体的生活。

  蔺燕梅却如一颗明星耀进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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