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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他们熟悉了先生、师长的面颜,又认识了同窗、同室的学友,或是同队打球的伙伴。同程远足的游侣,吵过架的,拌过嘴的,笑容相对的,瞪眼相向的,都是一样,走出校门时,只要有机会再遇上,便都是至亲密友,竟似脉管里流着同样的血,宛如亲骨肉。

  师长同学也还罢了,他们甚至要想到那呆慢的摇铃老工役,那表情比他手中的铃的外表其冷酷,或无情皆不在以下。而同一铃声常是表示不同的情感的。他们也记得那送粉笔的老婆婆,她每当看见了一支粉笔是断作两截时,她心痛的样子直令人以为是她头上一枝玉簪断了。学生糟蹋粉笔若是被她看见了,她就会走过来,伸了手,要了去收起。她那无声的步子,沉默的手,慈颜的怒,谁都觉得是在受祖母的责备,便会惭愧地把粉笔头给他。然而祖母是爱淘气的孩子的。所以学生们偏爱在她看不见时用粉笔乱画,使她到处去捉。她便想:“这些孩子多顽皮!不过他们会写多少字了呵!”她便觉得不寂寞。

  还有那衣服不合身的警卫。门口匆忙准备早点的小贩。还有呢,还有洗衣妇和她身后的大筐子。球场上划白线的小球童,甚至偶然捉到的小偷儿。还有,还有,他们都无法忘记。他们一天—天地叫这浓烈、芳馥的学府中的一切浸润了个透!

  终于,谁也免不了那么一天,被送出校门了。笑着送出去,淌着眼泪送出去。甚至,是在另外一种原因下,不得不走,也许是无声无息地偷偷走掉了。从那一天起,他便要从新去感觉人生了。那时谁能没有感触呢?有人要大哭一场。有人要拼命工作来增加这可爱的学校的光荣。也有人就呜咽出一些美丽的文字来,让它去激荡每一个有同感的人的心。让他们时时不忘那些黄金似的日子,叫他们躲避引诱,尊重自己心上一片美感,逃免堕落的陷井。然而这些感觉都是离了校才发生的。在学校中时那年青的心对学问都是又贪婪,又无厌如幼小的狮子,又喜爱寻乐,游玩如蝴蝶,更爱一天到晚的笑,笑得那么没有个样儿,像黑猩猩!这也难怪,想想那年月,那生活,本来是快乐的。

  半个学期过了。全校的人都熟悉了蔺燕梅的一切。远远地便可以认出是她的身型。看熟了她的脚步,默察出她的声音。学生们很多能背得出在一个星期六天之中,哪一小时,她是应当在哪一个课室上课的。也看熟了她那所有都是用绿色包书纸整洁地包好的书和笔记本子,她那拿了这些本子的手,那手是因了墨绿色包书纸之衬托便如绿叶上的一朵白牡丹。“她到图书馆去了!”别人如此耳语报告着。“她到系办公室去了。”别人这样传说着,或者:“她今天上体育穿的是白短裙子!”有一个人说:“还有绿绸短袖的衣服!””另外一个人补充:“上面是小白点子的绿衣服!”更有人不忍忘下任何一件,即使是再细小的地方!

  “她进城了。”“她回家了。”“她今天好像有点不舒服。”“她今天没有吃早点。”“她今天上课先生问她问题了。”这样的材料是谁都关切的。至于:“她今天在城墙缺口走出来时,我看见她跟伍宝笙撒娇呢!”这样一句话就会马上使听到人屏息来听取一个详尽的描述。

  谈起她的人口里都像是说自己的妹妹那样喜爱偏疼。又像自己的情人那样痴情,执迷,又像是自己梦中的一位女神,自己只配称赞她,而也只能称赞而已。

  也就因为她像是女神似的出现在校园里,所以才能叫大家不争执地同来称赞。

  大家心上记挂着她,眼睛里爱惜她,口里念着她。她是这样被介绍到大家心上来的。小童大宴他们在茶馆中,食堂里不是谈起过蔺燕梅吗?就像这样:“蔺燕梅!”三个字就在许多人耳里生了根。伍宝笙她们不是在米线大王描绘过她吗?“蔺燕梅”三个字就在大家脑子里发了芽。金先生陆先生更是逢见得意弟子便介绍这个新学生。于是:“蔺燕梅”三个字便在所有的人的心上开了花!因此蔺燕梅在不觉之中,忽的一下子,为全校的人所认识。谁对她都同样不陌生。

  陌生的眼光常为同样的陌生眼光所回答。而这种往来是误会的开端。亲切关怀的一瞥则是友情的先驱。蔺燕梅在学校里除了使她羞涩的那种惊羡眼光之外,她没有遇过陌生的注视。所以她一进了这园地,便如一匹快乐的小羊。这里跑跑,那里跑跑,到处只有爱护她的人在等着她。

  女同学们觉得宿舍里有一个蔺燕梅是她们的光荣。男同学中没有一个人觉得蔺燕梅有特别注意他的可能。所以无人来搅扰她的清静。而她也正是对这种搅扰也还茫然的年纪。顶多顶多,她在揽镜自赏时心上会因快乐而战栗着。

  蔺燕梅常因她自己出众的容貌而暗暗心惊。莫名其妙的恐怖。别人也胜于爱自己那样来关切他。运动场上向她飞来一个急球,或是看她骑在自行车上转一个小弯,大家都屏息的守候着生怕上帝后悔他曾造了一个太美的女孩子,便把她的容颜姿势再取回去。蔺燕梅又偏偏爱玩。她网球打得很好。骑车又爱转得快。驶出城墙缺口,滑向公路那一大段下坡路时,轻捷如燕子。

  人家说得好:“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加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峨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们无法把一些嫩草、干油、虫蛹、瓜子之类的东西凑合起来,产生一个美人的意象。但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八个字就马上给了一个明亮的好女子的神韵(注:朱光潜论诗兴画)。所以蔺燕梅的肤色、鬓眉及她的绮丽的姿容,秀美的动作,聪明的口齿、娴静的神态只给了学生们一种图画。而真正叫他们无法忘的,是她生活片段各种动人的剪影。这些常活鲜鲜地在他们心上重演,差点跌跤的一闪,仰首对那飞来网球之一击。考试时课室上眉尖的一蹙。图书馆灯下凝神的一瞬。

  学生们熟悉了校中、校外附近一切的景物。这些便是在来日他们回忆学生生活时的背景。他们也同时在心上刻下了蔺燕梅的音容笑貌。在她身上也寄存大家恋校心情的一部分。这样无一人不觉得她是属于全校的。大家对她的赞美如狂风下的小草,都是一面倒的。其中只有有限的几棵大树。比方朱石樵喜欢看相,自有一些相法上的讲究。冯新衔说今日是哈姆雷特里的奥菲莉亚,将来也许是奥赛罗里的德士黛梦挪。这也都只足以表示他们还未被大风吹迷糊。至于这话里有什么道理没有,连他们自己也一笑置之。余孟勤说自古一个女孩子美到这步田地,便往往抵抗不了无穷竭的迫害。他便强调地说:“现在我们是学生,我们生活在学校里,我们要竭尽本分的力量,利用良好的环境。造成个十全完美的故事!这工作本身原是教育。这故事传下去便是讲义!我们要打破命运的说法。一切皆事在人为!”

  小童却跑去和伍宝笙说:“你瞧,我说你顶会走路了。你身材够长才够走路的材料。从前校舍小的时候,看不出来。现在有新校舍了,你一走,多好看!多叫人看了舒服!”伍宝笙又像评阅小童的课业似的,好像忘了所描说的便是自己。她只不说话,静听着。她本也是无愧地。小童接着说:“那个小蔺燕梅也走得好。可是走得多么不同呀!她净是变化。偶然的一跳一闪,手臂一舒,身子一转,全说不上规律,说不上法则。不像你。可是也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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