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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喊》、《彷徨》(4)


  早在一九二三年,茅盾在评论《呐喊》的时候就说:“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必然有多数人跟上去试验。”(注:《读〈呐喊〉》,原载1923年10月8日出版的《文学》第91期,署名雁冰。后收入台静农编的《关于鲁迅及其著作》及李何林编的《鲁迅论》)后来鲁迅在谈到自己创作的时候,以为《彷徨》的技巧要比《呐喊》“好一些”,较为“圆满”(注:在《〈自选集〉自序》和《〈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里,有过同样的表示)。这些都说明一个伟大作家——中国现代文学奠基人在艺术上毫不懈怠的探求,从辛勤的实践里给人以多样的启发。

  鲁迅小说富于独创性,具有非常突出的个人风格:丰满而又洗练,隽永而又舒展,诙谐而又峭拔。这种风格的形成又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中外古典文学的涵养。鲁迅佩服中国传统艺术精深朴素的表现,俄国、波兰和巴尔干诸国现实主义创作也给了他很大的影响。在谈到中外作家创作艺术的时候,他称道了“画眼睛”和“勾灵魂”的方法,认为作家需要以极省俭的笔墨,集中地写出人物的性格特征来,“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他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人物的外貌不重要。

  鲁迅是主张艺术形象应该做到“形神俱似”(注:可参考《坏孩子和别的奇闻》的《译者后记》,《鲁迅译文集》第4卷第466页)的,不过在他看来,一个高明的作家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几乎无须描写外貌,只要以语气,声音,就不独将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便是面目和身体也表示着。”(注:《集外集·〈穷人〉小引》)这些意见有助于对鲁迅自己的作品的理解。

  鲁迅擅长于画龙点睛的手段,寥寥几句,既写出了人物的思想和感情,也写出了人物的面目和身型,并且给人以非常强烈的印象。无论是陈士成的“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游丝似的在西关门前的黎明中”震荡,或者是魏连殳的突然的长嚎,“象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再或如祥林嫂临死之前,“消尽了先前的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却还执拗地提出了地狱有无的疑问。这些描写都深入人物的精神世界,使艺术形象活了起来。

  尽管鲁迅笔底许多人物的命运都很暗淡,而小说通过人物传递给读者的感情却又十分郁勃,使人读了之后,无法平静也不能忘怀,油然兴感地愿意去改变这些人曾经走过的生活的道路。“画眼睛”和“勾灵魂”在这里起了很大的作用,它增强了艺术感染的力量:“因为显示着灵魂的深,所以一读那作品,便令人发生精神的变化。”(注:集外集·〈穷人〉小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鲁迅还要求自己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注:《集外集·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

  在涉及自己艺术手法的时候,鲁迅又作了这样的解释:“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中国旧戏上,没有背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但现在的花纸却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不说来》)鲁迅在这里反对的是拖带和唠叨,并非绝对地排除陪衬。

  在有些短篇里,他也偶尔写到背景,例如《风波》里的农村晚景,《社戏》里的水乡夜色,却又清新明远,仿佛美丽的水墨画一样。他写的对话往往和动作相呼应,在极经济的笔墨里曲折地传达出人物的身分和神情,例如《端午节》里方玄绰听到学校催交学费,向太太发话时的口气;《鸭的喜剧》里爱罗先珂傍晚回来,孩子们抢先报告小鸭吃掉了科斗时的稚态,莫不声态毕现,恰到好处。这些都和中国古典艺术的传统手法有关。

  作为短篇小说艺术构思的特点,鲁迅把孔乙己的全部行动放到一个酒店小伙计的眼里来描写,《明天》从红鼻子老拱一句话——“没有声音,——小东西怎了?”开始,以及《示众》的完全运用画面似的速写构图,则又大抵采取外国文学的长处,经过溶化铸冶而具备了民族的特色。鲁迅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都使人觉得他们的确是中国人,真实地反映了某个历史时期某些不同的中国人的思想和生活,在这点上,又表现了一个严峻的现实主义作家的风神和气质。

  除些之外,鲁迅还善于通过高度的概括,从平凡的生活里提炼出不平凡的主题,以达到“揭出病苦,引起疗救”(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的目的。鲁迅对现实主义的理解是非常深刻的。他在评论《红楼梦》的时候,曾经称道这部小说“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甚至认为象《聊斋志异》的写畸人异行,鬼怪狐妖,长处也在“出于幻域,顿入人间”,这才做到了“读者耳目,为之一新”(注:《中国小说史略》)

  鲁迅要求艺术创作给人以新鲜的印象,同时又说明新鲜的意义不在于逞奇猎异,而在于深入生活的本质,因此提出了“选材要严,开掘要深”(注:《二心集·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的主张。他自己,在开始创作之前,对中国社会和历史作过分析,在许多问题上怀有真知灼见。他有丰富的生活积累,又严格地遵守着创作的信条:“留心各样的事情,多看看,不看到一点就写。”(注:《二心集·答北斗杂志社问》)彻底的革命民主主义思想锤炼了和深化了他的观察力。这样,他便有可能从历史发展的高度上概括生活的现实,从常见现象里开掘出内涵的意义,道人之所未道,使作品具有深厚的内容,表现了动人的思想力量。

  鲁迅的部分小说之所以给人以“重压之感”(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一方面,固然是他没有找到马克思主义之前艰苦探索的思想痕迹,另一方面,也确实是这个正在蜕变中的古老民族痛苦经历真实的写照。“重压之感”不但并不意味着消沉,而且往往加深了读者的感受。在鲁迅的作品里,无论是鞭挞还是激励,是唾弃还是期待,他的笔墨始终没有离开社会现实的问题。《呐喊》和《彷徨》通过具体的人物和事件,整整地写出了一个时代。

  在这个时代里,封建势力虽然日趋崩溃而暂时还很强大,人民群众灾难深重而尚未普遍觉醒,知识分子在追求中充满着怀疑与希望。虽然近代中国工人阶级的力量在鲁迅的作品里没有得到反映,但他还是从自己熟悉的生活出发,对中国革命力量作了深入的巡视和考察。他宣判了封建势力的死刑,揭示资产阶级的软弱无力,要求知识分子摆脱“空虚”和“动摇”,改造自己的思想和生活,同时对农民寄予殷切的希望。出现在他小说里的农民即使落后,却仍然在苦难中保持着坚韧的性格,深厚地蕴藏着一种终将爆发的革命的潜力。

  由于鲁迅的现实主义植根于彻底的革命民主主义思想,时时自觉地与革命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因而在严峻的现实解剖中不断地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和过去时代的任何现实主义相比,鲁迅的现实主义作品显然具有更高、更新、更深刻、更清醒、更富于战斗力的特色。新民主主义革命时代的到来,在鲁迅创作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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