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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从我外形看起来,我绝不像一个四十几岁的人,我至少己有五十多岁。

  我喃喃重复着她的话:“我们都老了……我们都老了……我们都老了……”

  奇怪,在这短短几分钟间,我仿佛经历了一百年的大变化,我来时的一切热烈欲望突然都消失了。但我仍勉强挣扎着。我突然跪在她面前,流着眼泪道:“薇,你能饶恕我从前的一切么?”

  她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怔了许人,似乎在回忆什么,思索什么,捕捉什么。终于她轻轻说了四个字:“我饶恕你。”

  接着她又轻轻叹息,喃喃说了六个字:“事情本来如此。”

  感到她的抚摸,我的勇气又渐渐抬起来。我想,我既然来了,还是把一切告诉她吧。我于是跪在她面前,源源本本,详详细细,把我这一次的来意告诉她。最后,我坚决的向她表示:我愿意永远和她在一起,不再分开。

  我这些如火如荼的言语,似乎给了她一点影响,有好几次,她的惨白脸上闪出红光。

  但是,听完了所有的话,她不断摇头,轻轻咳着,用低沉暗哑的声音,只简单的重复下面几句话:“迟了!……迟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接着,她温柔的道:“我们何必谈这些怪话呢?……来看看我的阿咪吧,她不是一只可爱的猫吗?……瞧,她的绿眼睛在望我们了……”她用手轻轻拍着猫身子,低低道:“阿咪,乖,听话!……听话有鱼吃……”

  接着,她又把小狗介绍给我,要我注意它的耳朵形状……

  她的言语与动作叫我发了痴,我说不出话。我只能跪在地上,让眼泪一滴滴的滴到地上。

  偶然间,她抬起头来,似乎发现我的眼泪,她像拍小黄猫似的,轻轻拍着我的肩膀道:“好孩子……不要哭……眼泪是不好随便流的……眼泪会流干的……”

  接着她轻轻叹息道:“唉,老了……老了……老了……”

  听了她的话,我终于站起来,我发生了一个最强然的欲望:逃!是的,逃,我必须逃,我必须逃,我不能再留在这里。这里并没有我的薇,这里所有的只是一座坟墓。一个黑暗深渊。我再留下去,我会疯狂的,我必须离开她,马上离开她。

  这样想着,我终于抓住她的手,深沉的道:“薇,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底下的话我再说不出来,我的喉管梗塞了,我的眼泪簌簌流下来。

  她听了我的话,并不站起来,只轻轻咳着,低低的温柔的道:“你走了吗?……好好走!……我不送你了……我不能站起来,我的小花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用最深沉的眼睛,对她注视了最后一眼,仿佛是注视一个死尸,一片冰块,一段枯木。

  临离开院落时,我还听见她的叮嘱声音:“好好走啊!……小心路不好走!……”

  经过门房时,我向他探询了一点黎薇的情形。他说她在这里面只是闲住,并没有教书。事实上她也不能教书。她的身体很衰弱,脑子常常也不清楚。她有时偶然也教孩子认几个字,但那得看她的兴致。她似乎不愿意教孩子什么,她倒喜欢给孩子洗洗脸,补补衣服,照料他们的病。

  他又告诉我,她到这里快三年了,没有给外面通过一封信,外面也不曾来什么信。一年里偶然从她父母那里来五六封信,她既不复,也并不拆开,却随便丢到床下,床下现在至少积了十几封信了。

  听了门房的话,我除了浑身发抖,心里想逃走外,再没有第三个感觉。

  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我不顾一切。离开这个学校。借着雪光,我连夜赶进县城,不久到了康定,搭车到成都又转回洛阳。

  离开薇以后,一天天的,我的生活改变得很厉害。我再不像从前那样考究穿着,注重饮食了。我对于粗衣粗布的爱好,远过于绸缎绫罗和毛织品。从粗茶淡饭里,我发现了比山珍海味更深的滋味。从白开水里,我尝出比咖啡红茶还浓还厚的味道。不用说,汽车和磨特卡早没有了。就是有,我现在也不愿坐了。我觉得徒步比什么都好,都强。夜晚,没有事,在灯影模糊的街上作一个短短散步,这快乐远胜过汽车兜风。

  我依然继续拉提琴,它几乎是我生活中唯一安慰。但我从不参加集会,也不开个人音乐会,更没有教授过学生。我甚至厌恶有人听我奏琴。我对于乐曲的兴趣,也发生了大变化,我不再爱贝多芬和塞拉色特的大曲子。我绝少奏它们,讨我喜欢的只是一些最小最小的曲子,特别是一些无名作者的民歌。像《甜蜜家庭》、《摇篮曲》一类孩子式的歌谣所给予我的沉醉,远超过巴格尼尼和孟特尔逊的《音乐会曲》。一天天的,在这些小曲子里,我发现到灿烂辉煌的宝藏。曲子越简单,我越觉得它深刻动人。

  偶然想起薇,我只感到一种又酸痛只甜蜜的刺激,像一杯恰好的酒,不太浓,也不太淡,刚好叫我微醉。我常常陶醉在这种微醉里,藉它来装饰我的生活,点缀我的思想,调剂我的寂寞。

  一个问题有时闪过我的脑际:“薇为什么变成这样呢?薇为什么对我这样呢?”

  我的解答不外两种,一种是:她有意装作如此,对我报复。一种是:她并不是有意装作,她确实如此,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如此。这十年的痛苦抵得上一百年,早把她整个压扁了。

  不管是有意无意,悲剧反正命定了!

  在洛阳不久,我就变卖了一切,来到华山,准备把我残余的生命交给大自然。“我”本来自大自然,现在再交还它,也实在是千该万该。也只有在她身边,我才能得到一点慰籍。

  这样,我的一部分生命便消磨在华山。

  在华山住了些时,我偶然读《华北新闻》,看到《北极风情画》,我觉得还有点意思。一直看完了,看到那位怪客最后一段话——他多年在人生大海翻滚后的唯一结晶,更引起我无限感慨。我认为你——无名氏先生,倒也是一个怪有趣的人,一个专门在人海里捕捉波浪的人。所以很愿意把我心头的一点秘密托付给你。这点秘密,随你怎样措置都行。在向你发泄这点秘密后,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没有忘记现在是抗战,我也该做点事情。)去办一件重要事情。今后我是再不会回来了。我们也不会相见了。从我这点秘密里,我希望你能多少得到一点“东西”,这点“东西”或许对你的写作有点帮助。

  最后,我要仿效《北极风情画》上那怪客的最后的话,对你说出最后的话——也是我在人生大海里所捕得的仅有四尾小鱼(我在这大海里捕了四十多年鱼,只捕得这四条):

  第一条鱼——当幸福在你身边时,你并不知道她,也不珍惜她。当你知道她,珍惜她,寻找她时,她已经没有了!也再找不到了。

  第二条鱼——为别人牺牲太大了,别人不仅不会得到幸福,反而得到痛苦。

  第三条鱼——在生命中,“偶然”虽然可怕,但比“偶然”更可怕的是“自我意识”,(也可以解释做自尊心)。这“自我意识”或“自尊心”是悲剧的主要因素。

  第四条鱼——真正的幸福是刹那的,短暂的,不是永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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