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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湖面上静极了,只有我们的笑声。我们似乎并不是坐在船上,而是坐在梦里。连天上飞鸟也在用羡慕的眼睛看我们。“惚”的一声,一支鲫鱼忽然跳出水面,它大约觉得我们这支船太甜太香了,也想分享一下。阳光在水面上发着金。它象征我们的感情。天是蓝的。水是蓝的。我们的心也是蓝的。我们有着天蓝色的心。

  ……

  远远的,百灵鸟在鸣叫,鸣声像碎银子。

  一支支白鸽子飞过来,飞过去,白色翅膀像白羽扇似地掠着。

  蓝天是静静的。

  大地是静静的。

  湖水是静静的。

  爱情是静静的。

  ……

  【第四章】

  玄武湖上的这一天是一座分水岭,把我和黎薇的友谊截然分成两半。这以前,我们的友谊有点像捉迷藏,双方都在互摸互捉,而又互闪互避,这以后,藏在我们眼上的布没有了,我们睁开眼睛,认清对方的眼耳口鼻,胸膛与四肢。我们赤裸裸地坦露出我们的灵魂与肉体,不再有一点一滴的隐藏与顾忌。

  在这一天以前,我们似乎从没有真活过,也从没有真品味过什么叫真幸福,真感情,真友谊。比较起这以后的任何一秒钟来,我过去的整三十二年都是一片空虚。一个谎骗,一堆黑暗。从这一天起,我才算有了真光真亮真的实在。我真愿意用我三十二年的生命来换这样的一天,一小时,甚至一秒钟。假如生命里没有“真”这个字,就是活一千年,一万年,又有什么意义?什么结果?

  我用我三十二岁的心来换黎薇二十三岁的心,“换”得一点不牵强,不做作,好像自有地球的第一天,我就注定要有这一“换”。啊、天,“换”得多舒服啊,在每一吻里,我们的心交换着;在每一抱里,我们的心交换着;在每一抚每一笑每一触里,我们的心在交换着。我占有了她的心,她占有了我的心。像野兽占有洞窟,像云彩占有天空,像斑鸠占有了鹊巢。

  没有真爱过的人,绝对不会了解我们中间的深情,真爱过而对生命缺少艺术感的人,更难品味我们的深情。我们的情有时很深很深,有时很浅很浅,有时像猛烈的瀑布,有时像安祥的溪流,有时像疯狂的尼采,有时像平静的康德,有时在跑在跳在舞,有时在静在躺在睡……没有一个字真能形容我们的情。没有一件事真能代表我们的情。没有一个梦能象征我们的情。只有我们自己能咀嚼它,玩味它,体贴它。

  我的预测并没有错,一个骄傲冷酷的少女不爱人则己,一旦真爱了,这爱一定是出奇的猛烈,出奇的叫人抖颤。经过一个长时间的压制,黎薇终于对我倾射出全部的情感。这情感果然是出奇的强,出奇的热。在她的情感的波流中,找寻到比海滩还深广的温柔,比海水还叫我惊讶的幸福。

  唉,我怎样说我的幸福才好呢?它是那样不可说,说不出,说不好!

  她学提琴,本来是每周两次,现在改为隔日一次。这时她已从××女大毕业,她的全部时间是自由的。她所顾虑的只是我的事业。我每天至少得费四小时在检验室,三小时教琴,两小时练琴,另外还有应酬,剩下来的时间就有限了。不过,尽管我繁忙,只要有黎薇在我身旁,我依然感到无限轻松。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座花园,有了她,任何重担子都不能叫我喘气。她的一花一草都叫我爽心悦目,我再也感不到工作的阴影。

  改变学琴的时间,那是玄武湖归来的第三天的事。

  “罗,从明天起,我打算间日来学一次琴,好不好?”她靠着楼栏杆,望着庭院里一簇金黄色的菊花,并不回头。“逢单日来,还是逢双日来?”“当然是逢双日来啦,‘双’不是一个吉利字吗?”我沉思了一下,突然笑着说:“你对提琴为什么这样热心呢?”

  “多花一点时间,不是可以学得更好一点吗?”她仍然不回头,望着那簇金色的菊花。

  我摇摇头,笑着道:“我怕你的琴今后只有退步,没有进步了。”

  “为什么?”

  她回转头来,笑着问我。

  “因为此后你学琴的时间,会忙着学些别的事,不会忙着学琴了。我呢,也会忙着教你别的事情,不会专心教你琴了。”

  “什么事?”

  “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事?”

  我不开口,紧紧把她拥在怀里,给了她一个深沉地长吻。

  吻完了,笑着问:“明白了没有,就像这一类重要事?”

  “鬼!鬼!鬼!”她轻轻地打了我一下,挣脱我的怀抱,一面笑,一面用庄重的口吻道:“罗,现在我要和你先讲明白,玩是玩,课是课,以后在学琴时间,不许碰我一下。”

  “真不许用手碰吗?”

  她庄严的点点头。

  “难道连碰根头发都不行吗?”

  “不行。”

  我轻轻地笑道:“好厉害的罗马法!……好,不许用手碰,用胡子碰总可以吧。”

  “胡子怎样碰法?”

  我突然抱着她,猛然吻了她一下,笑着道:“就是这样碰法,行不行?”

  “鬼!鬼!鬼!我不理你了。”

  她故意装作生气,跑到客厅里,扭转头,不再理我。

  我忙跑过去,连叠向她陪不是,终于笑着道:“黎,你这不是冤我吗?仔细想想,是你不对,还是我不对?你想,我必须常常改正你的指法和弓法,不碰你,行吗?”

  她淘气的道:“我并不是绝对不许你碰我。只许你在教琴范围以内碰,不许在范围以外碰。”

  我笑道:“你真比日本二十一条还厉害。算我是野心家袁世凯,接收你的二十一条,如何?”

  她不开口,只是笑。

  第三天,她当真带着琴来了。

  我开始教授她。

  才教了一半。我就连连摇头说:“不对,不对,不对……”

  她讶然问:“怎么不对?”

  “你今天的手指特别僵硬?打颤,……你喝酒了吗?”

  她摇摇头。

  我郑重地道:“我想起来了,你的手指大约起了昂烟士披里纯症,我给你敷点药,好不好……来,把手伸出来。”

  我是医生,她很相信我的话,当真把手伸给我。

  我拿着她的手,在她白白的手指上轮流重重吻了一次,然后交给她道:“好,昂烟士披里纯症治好了,你继续拉琴吧。”

  她傻傻地望着我的脸孔,突然大悟过来,她骂了我一声:“鬼!鬼!鬼!你完全拿我开心,我永远不理你了!我也不再跟你学琴了!”

  她拿起琴,立刻要回去。

  我抓住她的膀子:“薇,你能不能听我讲几句话?”

  她故意恼怒道:“你讲吧。反正你有理!”

  我笑道:“你是一个最聪敏的人,难道不知道爱情是艺术灵感的泉源?我说你手上有昂烟士披里纯症,是说它们缺少灵感,唯一的药就是爱情,所以,我给它们敷上它,这样你还能责怪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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