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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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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问题的,只看你愿不愿意。”她说。 爽然道:“不,小静,我一个人沉就够了,我不要你也跟着沉。” “爽然,你这样的人,我是没法把你提起来的,我能够做的,就是陪着你沉。” 话说到头了,他没法辩驳,有点不胜其烦,站起来踱到窗前,久久不动。 她走到他旁边,昂首凝注他说:“爽然,我对你的感情,本来就是自暴自弃的。” 他的脸上起了一种不可抑制的震动,喉骨不断上下起落着。她以为他被她说动了,眼光中充满企盼。然而,他说的是:“小静,我想,你只是一种补偿心理,补偿你当初……” “没有,绝对没有。”她极力否认。 “好,就算没有……”他鼻孔里呼出一柱气,别过脸来看她,道:“我们这种年纪,要求的不过是安稳和舒适,再也不可感情用事。” “跟着你,就不会安稳和舒适吗?” “不会。” 他又望向窗外,两手直撑在窗花上。此刻方是正午,下面一律横街窄巷,没有什么行人,也是寂寞的。他神情里有一种茫然,声音里也有,向宁静说:“我有病,会早死。” 这句话,她听了悲恸欲绝,掩面哭起来。爽然像以往一般揽紧她的肩,拍她哄她别哭,语音再度静静响起:“或许,一个人,要死了后,才能真的得到宁静。” *** 今天宁静和慧美拗点小气,不到四点就来了。好在钥匙总是她佩着,横竖是她早到。照理房东的孩子该在家,但他们常到街坊别的小孩子家去玩。 雪柜里有备下的菜,不用去买,她闲着无事,找来纸笔给小善写信。写信的当儿,爽然打电话来,说公司有事,晚点回家,叫她不必煮了,叫她等他回来一块儿出去吃。她连连道好。写完信,贴了邮票,顺便出去寄了。深冬时节,才五六点就暮气囤囤。她寄毕信回来,觉得异常气闷,连鞋躺在床上,脑里空无一物,只听得房东家上班的都陆续回来了,出去玩的孩子也回来了,绕着屋子奔走笑闹。杂乱声中,她听到一缕琴音,不知是属于哪个方向的,清越秀贯地传来,其实不过是普通的音阶练习,然而,此刻听来,是那样叮咚清晰,彷佛是只单单弹给她听的,又彷佛是天堂那里的。她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睡梦中,她感觉到有人吻她,张眼原来是爽然。她伸手让他拉她起来,他正俯视着她。房门没有关,外面的灯光烘托出他的人影。他的轮廓始终没有变。短瞬间,她有无限熟悉的感觉。 “回来了?几点了?”她说。 “九点。” “哟,那么晚了!”她惊叹一声,慌忙起来,借外面的光对镜拢一拢头发。 “小静。”爽然喊道。 “唔?” “我明天得出差到美国去。” 她停了动作,豁地转身向着他,道:“什么?” “我明天出差到美国去。”他重复一遍。 她轻啊一声,听明白了,有点发怔。事情来得太突然,使她加倍的怅惘。 “怎么会那么急?”她问道。 “本来是另一个人去,他临时有事,换了我。今天才接到通知,所以搞得那么晚。” “要去多久?” “不一定。”他犹豫一下又说:“两三个礼拜吧!” “明天几点飞机?” “早上八点四十分。” 她又啊一声,猛然醒悟什么的说:“那我得给你理衣服。”说着就要去开灯。 爽然拦着她道:“甭急,我们先去吃饭,回来再收拾好了。” “也好。”便去披上大衣。随他出去。 她以为只在附近哪个小饭店随便吃点儿,他却径直截了出租车,到铜锣湾。 那里一带相当冷僻,又是在这样的冬日夜晚,简直鬼影都无,只有两家餐厅亮着灯。 他们进了天河餐厅,爽然叫得非常丰富,宁静要请,当作替他饯行,他无论如何不肯,两人争持不休,最后还是爽然给了。 出得来,夜又深了一层。两人都吃得热呼呼的。冷风一吹,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之感。 通往大街的一条道,两边的门面皆用木板钉死了的,板隙里窥进去,里面黑洞洞的,也窥不出什么来。可能以前是商店,他们循步在那条道上走着,渐渐走到了海堤。 黑暗中的维多利亚港,广漠神秘,叫人怀疑那底下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因而恐惧。渡海的小轮悄悄地滑过。九龙那边的海水则是多姿彩,反映着九龙的霓虹灯光,在这凝冻的空气里,彷佛一块块不同颜色的透明冰块。 她穿的是黑缎绣大红菊棉旗袍,罩着大衣只漏出一个领子,绒面微微反着光。他凑近了看,问道:“什么花?” “菊花。”她说,笑着两手从口袋里把大衣揭开让他看,一揭开,又马上掩住了,说:“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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