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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正值老板把米粉端来,插嘴道:“盂兰节嘛,今天。”

  “哦,今天是旧历七月十五。”爽然道。

  “对呀!”老板朝他一笑,又说:“慢慢吃。”便走了。

  宁静舀了一匙辣油浇在粉上,好像也在碗里烧着一簇火。她说:“我们老家作兴放河灯,我也给我妈放过。”

  提起老家,爽然未免感伤,怔忡了一会儿才起筷。

  这时有一群人谈笑着横过街口,看模样像吃晚饭兼谈生意的商人。宁静轻呼一声:“应生。”

  爽然马上回头,一壁问:“哪一个?到底是哪一个?怎么我看不出?”

  她急扳他的肩道:“喂,别使劲盯着看了,当心他把你认出来。他发福发得不象话,你当然认不得了。”

  爽然也不愿意见他,却故意呕她道:“你那么紧张干嘛?怕他看见我,丢你的脸?”

  宁静一口粉刚下喉,几乎哽住,气道:“你一天不找架吵就不安心是不是?”他吃米粉吃得稀里哗啦的只不答辩,宁静又说:“我只是怕他给你难堪,你想自讨没趣,尽管找他好了,我不管了。”

  爽然竖着筷子道:“我开玩笑罢了,你怎么那么认真?”

  “你这种玩笑开得太大了。”

  还有一层她没有说,要是应生知道了她与爽然的事,离婚之计,或会横生枝节。

  她有点心烦,浇辣油不当心,浇了一滴在襟上,问爽然借手帕拭。

  他看着她,用手帕把手指头裹成一筒,在那一滴上摁了摁又擦了擦。她今天穿青灰旗袍,滚黑边,素淡可人,头发松松的结成一髻,美人尖清晰的把额头间成两拱。她这一向是瘦多了,回复以往单薄的线条。年纪关系,两颧长出一些棕黑斑纹,然而不大影响她的白皙。

  她觉到他的目光,拎着手帕在他面前(左手右晃),他接了,她继续吃米粉,吃完了,托腮瞪着那火看。爽然戏谑道:“我可不敢看,省得明早起来金睛火眼的。”

  她微笑一笑,低头把汤也喝了。

  ***

  一个月后,宁静替爽然在湾仔找到一间向阳梗房,挨近菜市场的。湾仔多的是斜坡窄巷,菜市场那一衢,一路走下来不觉得,回头一望,确是一条羊肠小道往下迤逦,彷佛从天上搭一道梯走下来,有点旧金山的味道。巷道那样窄,两面招牌几乎碰在一起,多是红白色。

  宁静本可中午也约爽然一块儿吃饭,然而她让开了,让爽然与同事打打交道。爽然要是下班有什么应酬,便打电话到家里来,说不回来吃饭了,而她真是他的主妇。她一个人,也会觉得长夜难熬,比不得在熊家总有些不论巨细的琐事冤屈气招她着恼。难为他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她想。

  她记得当年在东北,总是爽然来看他,她对他外面的事几乎无所知,她就是他泊舟的港湾。如今反过来了,他是她的港湾。港湾对海洋上的事亦毫无所闻。

  她不大与爽然逛街,怕碰见熟人。熟人有,朋友她却没有。就是当初随应生在商场上认识的几个阔太太,亦并无往来。她的地位让金慧美替代了。一个人失势,自然就没有人附势。

  下午到爽然家,她都先买一扎花。姜花、兰花、或玫瑰。玫瑰她只喜欢深红。在花上溅拨一大掬水,露珠晶莹,添上秧绿的藻荇,新鲜艳烈的。叫房里也少一些暮气。

  对付应生,她已拟好一套说词,所以每天午后就出去,风雨不误。她唯恐她是一厢情愿,但那一次,她印象最深切。

  那一阵子她经常失眠,给中环的一个西医诊治,开了药。那天中午她去拿药,下着雨,坐的是电车,没有窗玻璃,冷得只缩作一团。她无意中看见爽然在对面街上,没有带伞,过马路捧头捧脸跑着过,刚好电车临站停车,她一冲动,匆促下车,也没留神马路,张开伞就朝爽然奔去,爽然看见她了,紧向她摇手,她还没领会,就听得一声刺耳的大响,一辆轿车在她身边煞住,离开仅有一二寸。她呆呆地立在那里,司机捅出头来破口大骂,凶得像要随时下来掴她两掌耳光。她余悸未了,不知怎办,仍旧颤巍巍的朝爽然走了去。那是在廊檐下,不需要撑伞了,她却仍把那灰格蓝边的伞递到他头上去。她看出他也吓坏了,脸青青的望她半晌,揽着她的肩走,手抖个不停,但是揽得她那么紧,恨不得把她嵌在自己身体里才好。那种感觉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

  十一月的一天,爽然不舒服,有点咳嗽,请了病假,宁静很早便来了。房东一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剩他们两人。爽然半躺卧在床上,看着宁静替他打扫房间。她忽然想起什么出去了,顷刻端着一漱口盂的水进来搁在桌上说:“开了一晚上暖炉也不用水潮潮,干死了。”说完抹她的窗台去了。抹着抹着,她头看看,笑道:“今天阳光倒好。”便没有下文,一径抹抹拭拭,抹完出去把布洗净了,折回门口说:“我去买菜。”

  爽然坐起来道:“我也去。”

  “你也去?”她脸上浮出一丝喜色,转念又道:“还是不要,外面冷,你又有病,回来病加重了就糟糕了。”

  他已经在脱睡衣钮扣,道:“算了吧,我没事,昨天晚上八点就上床了。再躺下去我非瘫痪不可。”

  宁静只得由他,出去等他换衣服。

  爽然还是第一次陪她买菜,她未免忧心,更多的却是兴奋。他很久没逛菜市场了,不住瞭东望西。宁静想买点鱼肉,快步向肉食店走了去,转眼却不见了爽然,店员问她要什么,她说了,一面撑脖子观望。肉食店前是一列菜摊,她隔着菜摊看见他了,也在伫足四望,她高兴喊道:“爽然。”他闻声望来,咧嘴笑了。他觉得他这笑容在这冬日的阳光里是新奇稀罕的,不会再有。付了钱,她拐过菜摊,问他到哪儿去了,他说:“那里有卖鹌鹑的,挺有趣,我看一会儿。”

  冬天蔬果缺乏,宁静勉强挑了点芥兰,正在上秤。卖菜的是个相熟的广东妇人,四十来岁,硕大身材,黑脸膛,一笑一颗金牙熠熠生辉。

  她笑问宁静:“这是你先生呀?没见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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