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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民权村始祖垂训 聚英馆老儒讲书(2)


  那知他想了好几日,忽然收拾行李,直往日本,在某师范学堂里听了几个月的讲,又买了一些东文书看了,他的宗旨便陡然大变,激烈的了不得,一刻都不能安。回转国来,逢人便讲新学。那些同志看见他改了节,群起而攻他。同县的八股先生打开圣庙门,祭告孔圣,出了逐条,把他革出名教之外。文明种不以为意,各处游说。虽有几个被他说开通了的,合趣的终少。江宁高等学堂聘他当汉文教习,他以为这是一个奴隶学堂,没有好多想头,不愿去。

  听说民权村很有自由权,因渡海过来,当了那里学堂的总教习,恰好念祖便在这一年入了学堂。文明种见那里一班学生果然与内地不同,粗浅的普通学问无人不晓。内中尤其有两个很好的:一个名叫绳祖,一个名叫肖祖,都是念祖的族兄弟,比念祖略小一点。绳祖为人略文弱一些,而理想最长,笔下最好。肖祖性喜武事,不甚喜欢科学。文明种把他三人另眼看待,极力鼓舞。到了次年,又有一个姓狄名必攘的,来此附学。

  必攘住在舟山东北,离此七八十里,学问自然不及三人,却生得沉重严密,武力绝伦,十三岁时候,能举五百斤重的大石。文明种也看上了他。他虽不与三人同班,文明种却使他与三人叙交,他三人也愿交必攘。四人水乳相投,犹如亲兄弟一般。文明种看见这学堂的英才济济,心满意足,替学堂取了一个别号,叫做聚英馆。又做了一首爱祖国歌,每日使学生同声唱和。歌云:(歌文原稿已遗,故中缺)……。那聚英馆的学生听了此歌,爱祖国的心,不知不觉生出来了。光阴似箭,转瞬已是三年有余,学生的程度水涨的相似,一天不同一天。

  文明种晓得这里的种已下了,再想往别处下种。传齐全堂学生,于休息日到一个大讲堂坐下。只见文明种不慌不忙,拿着数本书,走上台来,向众低头行了礼,各学生一齐起身,向上也行了一礼,仍复坐下,寂静无声。文明种把玻璃杯的茶喝了几口,然后说道:“鄙人无才无学,承蒙贵村的父老错举了来当这学堂的总教习,如今也有好几年了。深喜诸君的学问皆有了长进,老拙实在喜欢得了不得!目下鄙人又要离别诸君,想往别处走一走。老拙对于诸君的种种爱护之情,无以为赠,只好把几句话来奉告……”说到这里,他又喝了一口茶,咳嗽了几声,即抗声言道:“诸君诸君,学问有形质上的学问,有精神上的学问。诸君切不可专在形质上的学问用功,还须要注意精神上的学问呢。”

  念祖起身问道:“精神上的学问怎样讲呢。”

  文明种道:“不过是‘国民教育'四字。换言之,即是民族主义。不论是做君的,做官的,做百姓的,都要时时刻刻以替民族出力之心,不可仅顾一己。倘若做皇帝的,做官府的,实在于国家不利,做百姓的即要行那国民的权利,把那皇帝官府杀了,另建一个好好的政府,这才算尽了国民的责任。”

  讲到此处,内中一个学生惊问道:“怎么皇帝都可以杀得的!不怕悖了圣人的教训吗?”

  文明种把此人瞧了几眼,叱道:“你讲的什么!你在学堂里多少久了?难得这些话还亏你说得出口!”

  众人忙答道:“他不是本村的人,是从外面来附学的,到此才有几天。”

  文明种道:“这就难怪。坐下来,我来讲给你听。《书经》上‘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的话,不是圣人所讲的吗?《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话,又不是圣人所讲的吗?一部五经四书,那里有君可虐民,民不能弑君的话?难道这些书你都没有读过吗?”

  那学生埋头下去,答不出话来。文明种又道:“后世摘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一句书,遂以为国家是君所专有,臣民是君的奴才。你们想一想,这句话可以说得去吗?”

  众人都没有出声,停了半晌,文明种又道:“是必先有君,后有臣民,才可说得去。又必自盘古以来,只有他一家做皇帝,方可说得去。你们道有这些事吗?”

  众人都道:“没有这些事。”

  文明种道:“照卢骚的《民约论》讲起来,原是先有了人民,渐渐合并起来才成了国家。比如一个公司,有股东,有总办,有司事。总办司事,都要尽心为股东出力。司事有不是处,总办应当治他的罪。总办有亏负公司的事情,做司事的应告知股东,另换一个。倘与总办通同做弊,各股东有纠正总办司事的权力。如股东也听他们胡为,是放弃了股东的责任,便失了做股东的资格。君与臣民的原由,就是如此,是第一项说不过去。”

  众人连道:“是,是。”

  文明种又说:“三代以上勿论,自秦以后,正不知有多少朝代。当着此朝,口口声声都说要尽忠于此朝,和此朝做对敌的,能痛骂为夷狄,为盗贼。及那些盗贼夷狄战胜了此朝时,那盗贼夷狄又为了君,大家的声口又改了,又要尽忠于他,倘有仍想忠于前朝的,又说是乱臣贼子,大逆不道。所以君咧,盗贼咧,夷狄咧,其名是随时而异的。这是第二项说不过去了。何如以国为主,统君臣民都在内,只言忠国,不言忠君,岂不更圆满吗?”

  说到此处,众人都拍手。念祖起来问道:“适才先生所讲的卢骚是那一国的人?”

  文明种道:“是法国人。当初法国暴君专制,贵族弄权,那情形和我们中国现在差不远。那老先生生出不平的心来,做了这一本《民约论》。不及数十年,法国便连革了几次命,终成了一个民主国,都是受这《民约论》的赐哩。”

  肖祖叹一口气道:“可惜我中国还没有一个卢骚!”

  文明种道:“有!有!明末清初,中国有一个大圣人,是孟子以后的第一个人。他的学问,他的品行,比卢骚还要高几倍,无论新学旧学,言及他老先生,都没有不崇拜他的。”

  肖祖道:“到底那人为谁?”

  文明种道:“就是黄黎洲先生。先生名宗羲,浙江余姚县人。他着的书有一种名叫《明夷待访录》,内有《原君》、《原臣》二篇,虽不及《民约论》之完备,民约之理,却已包括在内,比《民约论》出书还要早几十年哩。”

  绳祖道:“为何法国自有了卢骚的《民约论》,法国便革起命来,中国有了黎洲先生的《明夷待访录》,二百余年还没有影响,这是何故?”

  文明种道:“法国自卢骚之后,还有千百个卢骚相继其后;中国仅有黎洲先生,以后没有别人,又怎么能有影响呢?”

  肖祖奋臂起道:“以后咱们总要实行黎洲先生所言!”

  文明种道:“现在仅据黎洲先生所言的,还有些不对。何以呢?黎洲先生仅伸昌民权,没讲到民族上来。施之于明以前的中国,恰为对症下药,如今又为第二层工夫了。”

  必攘于是起身出席问道:“请问民族的主义为何?”

  文明种道:“大凡人之常情,对于民族的人相亲爱,对于外族的人相残杀,这是一定的道理。慈父爱奴仆,必不如爱其子孙。所以家主必要本家的人做,断不能让别人来做家主;族长必要本族的人当,不能听外族来当族长。怎么国家倒可容外族人来执掌主权呢?即不幸为异族所占,虽千百年之久,也必要设法恢复转来,这就叫做民族主义。”

  必攘点头称是。

  念祖又出席问道:“先生刚才说要离了此处,再往别方,这句话一定使不得学生们离了先生,就好像孩子离了爷娘一般,我们一定要留住先生的驾的。”

  文明种道:“你们都已很好了,我在此也没有什么益处,不如让我到别处去走一遭,或可再能开导些人出来,也算我文明种稍尽一分国民的义务了。”

  众人总不答应,说:“只要先生过了今年一年,就容先生往别处去。”

  文明种道:“时已不早了,诸君且退,有话明日再讲。”

  即欠身走下台来。众人只得各归自修室去。至次日五点半钟,大家方才起来,号房忽然走进来说道:“文先生独自一人,自拿一个提包,于三十分钟前已去了。”

  众人急忙走出大门来赶,要知能赶到与否,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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