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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妈,这些年来,桑家在南方。咱们家在北方。抗战以后才通上消息。青青说她就是冲着这把小金锁到北平来的。”

  “来了就走不了啦!青青!平津铁路断了。飞机订座的有好几千人,还得用金条买,可没咱们的份儿。”沈伯母顿了一下,忽然叫了起来。“小纲,小纲!你妈的脚又抽筋了。”

  家纲跑过去推开春喜,掀开大红缎子鸳鸯绣花被。

  一只放大的小脚露出来了,尖尖的,打了皱,脚趾扭曲着。

  “哎哟!哎哟!疼呀!”

  “妈,我给您揉,每次我一揉,您就好了!”家纲两手棒起脚,两个大拇指顺着脚背的筋络按摩上去。

  “好,好极了!小纲,别停!”

  家纲两手捧着他妈的腿肚揉。又用大拇指往下按摩到脚背,连声问:“妈,好了吗?妈,好了吗?”

  她没有回答,望着她儿子手里的脚,过了一会儿才说:“小纲,你用指甲掐掐你妈的脚。”

  家纲用长长的指甲在脚背、脚踝不停地掐着。

  “使劲,小纲,使劲!好,好,好!”

  “妈,您脚背掐出了血,不疼吗?”

  “疼才好!我刚才看着你手里的脚,看着看着,不是我的脚了。”

  “不是您的脚,是谁的脚呢?”家纲笑了起来。

  “你妈病得太久了,小纲。常常恍恍惚惚的。有时候,你在我眼前幌一下子,我还以为是你爸爸呢!”她把脚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向他幌着脚尖,笑着说:“你瞧,你妈的脚又活了。”

  春喜又坐在炕沿捶着沈伯母的腿,仍然咧着嘴笑。

  桌上的油灯一闪一闪地要熄了。(两天没有水电了。)炉子里的火也冷下来了。

  家纲打开炉子的门,扔了一铲子煤进去。火又窜起来了,越窜越高,要窜到炉子外面来了。他连忙把炉子的门关上了。窗纱上映着槐树向天伸手的影子。

  突然,一阵狗叫,从大门外一直叫进垂花门,夹著人的叫嚷。狗叫进了正院。叫声拉长了,拉成了细细的哭泣。

  “狗哭丧。”沈伯母又朝着墙了。“小纲,把狗赶出去!”

  我跟着家纲走到院子里。地上结了冰。天很黑。七八个流亡学生拿着棍子扁担,向着墙角一团黑影子打过去。黑影子在两个墙角之间来回跑着哭。另外七八个流亡学生站在一旁拍手叫好。

  我问他们打狗干甚么。

  “没饭吃!只有吃狗肉!”一个流亡学生咬着牙说。

  “青青,昨儿晚上我梦见你在天坛。”

  “家纲,我从来没去过天坛。”

  “不去也罢,天坛、中南海、太庙、孔庙、雍和宫,全住上国民党军队了。往日的圣地神庙全污渎了,我梦见的天坛可还有一小块干净地方。

  “你知道,天坛是明清两代皇帝祭天和祈祷丰年的神庙。四周是望不到边的老柏树。天坛有祈年殿、皇穹宇、寰丘。祈年殿是帝王祈祷五谷丰收的地方。是一座三层重檐圆形大殿,金色龙凤花纹殿顶,蓝色琉璃瓦.没有大梁长棂,三层重檐完全靠二十八根大柱子支持。皇穹宇是供皇天上帝牌位的地方,是一座小圆殿,金顶、蓝瓦、红墙、琉璃门。寰丘是帝王祭天的地方,是汉白玉石砌成的三层团坛。坛心是一块圆石。圆心外有九环。每环的石块都是九的倍数。一环一环水波一样散开。人站在那儿好象真的挨着天了。人在坛心轻轻说话,可以听到很大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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