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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他从地上站起来,抖掉了身上的灰尘,这才清醒过来:原来他在山坡下边防空洞里躲了七天七夜了,日本飞机一批又一批连续轰炸重庆一百五十多个钟头了。两百多人躲在一个防空洞里。吃,喝,睡,大小便全在洞里。他受不了,走到洞外山坡上。又一批日本飞机了。他来不及跑回洞里。只听见轰的一声,满天飞沙。他清醒过来,才看见山坡下防空洞门口有人在挖土;防空洞门口扔了一颗炸弹。他拔脚飞跑,好象他不跑就会给人当防空洞里的死人拖走了。他跑者跑着,也不知道在哪儿饱,也不知道往哪儿跑。只要跑着就行了。突然他听见一个很低的声音;‘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暇,吹萧呀!别停呀!”

  “反反复复吹孟姜女吗?”

  “嗯,故事也讲下去呀!”

  “好,那个声音反反复复地说:‘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他停下来,四周看看,没有一个人,只有几座坟,连墓碑也没有。他向右走,那声音就在左边。他向左走,那声音就在右边。他向前走,那声音就在后边。他向后转,那声音就停止了。他总不能向相反的方向走。相反的方向就走到堆满死人的防空洞去了。他必须向前走。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放了我吧!放了我吧!’那声音就在他背后,简直就是他自己的脚后跟发出来的。他非停下来不可了。现在他才听出那声音是从右边来的。他向右边走,那声音越来越大了。他看到一座裂口的空坟,棺材大概移走了。

  “一个女人躺在坑里,头伸在坑外,闭着眼睛,不住地说:‘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他把那女人从坑里拖出来。这时候他才看清那女人本来和他躲在一个防空洞里。他一时分不清那是个被炸死的女鬼呢?还是个死里逃生的活人?他跑警报总是带着一瓶水。他就用水把她灌醒了。他问她怎么从防空洞到了那座空坟里。她好象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瞪着眼望着他,突然叫了卢‘子尧!你还不快跑吗?’他说他的名字叫柏夫。女人说:别开玩笑!日本兵走了吗?’他说:‘日本飞机走了。’女人有些不耐烦了,一个个字重重地说:‘我问的是那个要强奸我的日本兵走了没有?’男人说,‘重庆可没有日本兵呀?’”

  “今儿晚上的箫特别好听——孟姜女哭长城。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呢?”

  “哪一个女人呀?孟姜女?还是坟里的女人?”

  “坟里的女人。快讲下去吧!简宣是现代聊斋!”

  “好。那女人坐在地上,重重捶着地上的土说:‘这儿不是重庆!这儿是南京呀!我和你刚刚结了婚!日本人刚刚进了城!’男人把口袋里的表摸出来,画了根火柴,把表壳子上刻的名字‘柏夫’给她看。女人说:‘别开玩笑啦!子尧!现在是生死关头,你快逃走吧!日本兵在南京城搜查中国军人。几是手掌上有茧的入,车夫,木匠,苦力,日本人就认为是拿过枪杆的入,就要把他们抓走。昨天一天就抓走了一千三百多人。现在南京城的狗都肥起来了,喂狗的尸首太多了。’

  “女人四面看看,又问:‘那个日本兵子了吗?’男人只好说:‘走了。’女人指着嘉陵江说:‘喏,就在那条竹林子路上,我在前面走,日本兵在后面走。大白天,他一面走,一面脱衣服,沿着小路扔着他的军装,马靴,军裤,内裤,他脱得精光,只剩下一把刺刀挂在身上。日本兵穿军装的时候,人也高一大截。一脱光了,人也变矮了,比我还矮!把我的衣服全剥光了,他才把刺刀扔在地上。就在那个时候,子尧,你就跑来了。记得吗?你跑出了南京,又跑回来了。日本兵比你矮一个头。他一看见你,就跳上你的背,两只手扣着你的脖子,用牙齿狠狠啃你的后颈窝。就在那个时候,国际救济委员会的人赶到了。委员会的主任是个德国人;他叫日本兵走,把胳臂向他面前一伸。日本兵看到他的纳粹徽章,连忙从你背上溜下来跑了,连在地上的刺刀衣服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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