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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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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全楞住了,互相望着。我第一次想到:我能够活着到重庆吗?只要我能够活着,我一定重新做人。 “也许我们全完蛋了。”老史小声说。 “呸!”老先生坐在铺上向一旁干呸了一声,好象那一呸就把老史的话取销了。“童言无忌!好,好,咱们来交换地址吧!到了重庆,我要叫一桌鱼翅席请你们大家来好好庆祝一下!” “哎呀呀!要地址就难住我了!”桃花女笑。“到了重庆,找到我男人,才有地址呀!” “你没有你男人地址吗?” “没有。” “他不给你写信吗?” “他给他妈写。” “那你算回什么事呢?” “我是他老婆。我从小就过门了。我把他带大的。他小我七岁。他去重庆读书,我就在家侍候婆婆,养儿子,在田上做活,织布,掐茶叶,打柴。我过什么日子都可以!婆婆的打骂我也受得了,只要他好好的。重庆有人回来说他在外头有人了!这个可不行!我对婆婆说我要到重庆去。她不肯放我走,连街也不准我上!我就抱着儿子,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跑出来了。我只听说我男人在合江国立二中读书。到了合江我就到他学校去找他。见了面,他好,一辈子的夫妻!他不好,他走他的阳关大道,我过我的独木小桥!” “你这儿子是他的吗?”老先生问。 “不是他的,也不是你老人家的呀!”桃花女噗哧笑了,举起儿子对着老先生。“宝宝,叫爷爷!爷爷!” “爷爷!”老先生用两根手指捻着半白的胡子。“我还没有那样子老法吧!”他咳呛了一阵子。“你们要地址,我也拿不出来呢!民国二十六年六月间我从北平到上海看朋友;七月七号芦沟桥事变,二十八号北平就沦陷了。这些年我一直跟着朋友家东逃西逃。这个仗哪一天了呀?我不能靠朋友一辈子呀!我就离开他们一个人在重庆和巴东之间跑单帮。这次到了重庆住在哪儿呢?现在可不知道!” “我的住址是重庆大隧道。”老史冷冷地说。 “开玩笑!”流亡学生说。 “不是开玩笑,”我接着说。“她妈早死了。她跟她爸爸从沦陷区跑出来。她去恩施读联中;他到重庆去做生意。三十年夏天日本人大炸重庆,一万多人在大隧道里闷死了。 她爸爸就在里面。” “对,对,有名的大隧道窒息惨案!”老先生那口吻好象老史的爸爸也从此有名了。 流亡学生转身望着我。 “我也没有地址,我的家在恩施。我跑出来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老先生从竹布褂子口袋里拿出一个金壳子表,看了一下时间,又把表放进口袋里。我突然想到爸爸表链子上的玉辟邪,想到曾祖在棺材里抓着的玉辟邪。老先生盯着我:“我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我离开北平以后我老婆死了。现在我女儿生死如何还不知道呢!人都有个根呀!过去是你的根,家是你的根,父母是你的根,这次打仗咱家的根都给拔了?你幸亏还有个根!你非回去不可!我要通知你爸爸,叫把你押回去!” “你不知道我家的地址!”我坐在铺上,一只手撑着下巴,望着他笑。 老先生一急又咳呛了起来,一根指头不住地指点着我。“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们这些年轻人!” “和我爸爸的口吻一样!”流亡学生笑着。“我爸爸有七个老婆!我妈是结发。我爸爸对他七个老婆一律平等;军事管理!他叫她们老二,老三,老四……谁先到他家谁就排在前面。老二是丫头收上的,比老七还小五岁。七个老婆每人三十块月规钱;春夏秋冬每人一套新衣服。每个月带着七个老婆去旅馆洗一次澡,打一场脾;七个老婆加上他自己,正好两桌:他轮流在七个老婆房里过夜,一个人一夜,正好一星期!七个老婆有四十几个孩子,他自己也分不清哪个孩子是哪个老婆生的。七个老婆大姐二姐的叫看,和和气气,彼此从不争吵——就因为她们全反对那一个男入:七个老姿的房间一个挨一个,全都很阴暗,四周的大树遮住了。日本人轰炸南京,炸弹不偏不倚,正好从房子正中间投下去,中间就变成了天井,房间照着天光,突然亮起来了。那一次轰炸,我妈给炸死了。六个姨娘哭得好伤心;我爸爸没有流一滴眼泪。日本人来了,我爸爸当了官。我叫他汉奸;他骂我逆子!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有他的通讯地址!” 天边滚着闷雷。大概要下雨了。我们互相望着,脸全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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