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桑青与桃红 | 上页 下页


  墙上还涂了几幅画:

  赤裸的刑天断了头,两个乳头是眼睛,凸出的肚脐眼是嘴巴。一只手拿着一把大斧头向天乱砍。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旁边有一座裂口的黑山。裂口边上有个人头。

  一个高大的人端端正正坐在太师椅上。金钱豹的脸:金额头,金鼻子,金颧骨,黑脸膛,黑眼睛,白眉毛,额头描着红白黑三色花纹。他打着赤膊露出胸膛。胸膛是个有栏栅的神龛。神龛里有一尊千手佛。所有的佛手向栏外抓。佛身还是在神龛里。

  移民局的人站在房间里,仍然戴看墨镜,手里拿着笔和记事本。“我可以把墙上的东西抄下来吗?”

  “你抄吧,我可不在乎。你要调查桑育,我可以供给你许多资料。她的事我全知道。不论她在哪儿,我总是在场的。请问,你到底要调查桑青的什么罪?”

  “这是移民局的机密,我不能告诉你。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假若问题是关于我桃红的,无可奉告。假若问题是关于桑青的,我绝对尽我所知道的告诉你。”

  “谢谢你的合作。”移民剧的人顿了一下,看看手里桑青填好的表格。“桑青是哪国人?”

  “中国人。”

  “哪儿出生?”

  “南京。”

  “哪年哪月生?”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六日。”

  “你——”移民局的人突然指着桃红。两片大墨镜盯着她。“你生在哪儿?你是那年哪月生?”

  桃红笑了。“黑先生,你别跟我耍花枪!你以为我会告诉你我也生在南京,我也生在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六日,那你就可以证明我桃红就是桑青。黑先生,你错啦。我是开天

  辟地在山谷里生出来的。女娲从山崖上扯了一枝野花向地上一挥,野花落下的地方就跳出了人。我就是那样子生出来的。你们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我到哪儿都是个外乡人。但我很快活。这个世界有趣的事可多啦,我也不是什么精灵鬼怪。那一套虚无的东西我全不相信。我只相信我可以闻到、摸到、听到、看到的东西。我……”

  “对不起,桑青,我能不能……”

  “桑青已经死了,黑先生。你可不能把一个死女人的名字硬按在我头上。”

  “你们俩简直就是一个人。”移民局人的仁丹胡微微翘了一下。他用手扶正了两片大墨镜。

  “不对。桑青是桑青。桃红是桃红。完全不同。想法,作风,嗜好,甚至外表都不同。就说些小事吧。桑青不喝酒,我喝酒。桑青怕血,怕动物.怕闪光?那些我全不怕。桑青关在家里唉声叹气;我可要到外面去寻欢作乐。雪呀,雨呀,雷呀,鸟呀,兽呀,我全喜欢:桑青要死要活,临了还是死了,我是不甘心死的。桑青有幻觉;我没有幻觉。看不见的人,看不见的东西,对于我而言,全不存在。不管天翻地覆,我是要好好活下去的。”

  “抽烟吗?”移民局的人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好主意!桑青不抽烟。咱们来抽一支烟庆祝桑青的死亡吧!”她自己点燃了烟,躺在地板上,朝天嘘着烟子。窗子是开着的。一阵风吹进来。地板上的报纸吹得沙沙响。

  “啊——啊——多好的风。”她在地板上和风打着滚。

  移民局的人扭过头,走开去关窗子。

  “黑先生,话别关窗子。风要吹,水要流。你是堵不住的。多好的风!简直就是张小鹿皮!”她手里的烟落在地板上。

  “桑青,请你庄重一点。”移民局的人用脚把烟踩熄了。

  “桑——青——已——经——死——啦——我——是桃——红——”

  “别开玩笑。我是代表美国司法部移民局来调查桑青的。”移民局的人在风里打着哆嗦。“你既然是桃红,我需要你的合作。请你把桑青的事讲给我听。”

  “好。且听我慢慢道来。”桃红躺在地板上,头枕两手,幌着二郎腿,不住嘴地说下去。

  她说的是中文。

  移民局的人不懂,在房里来回踱着步子,把地板上的东西踩得沙沙响。他打了几次手势叫桃红住嘴。她仍然用中文不停地说下去。风一阵阵吹来。

  “请问,”移民局的人终于打断丁她的话。“我可不可以用你的洗手间?”两片大墨镜在鼻梁上溜下去了,露出两丛浓黑的眉毛。仍然看不见他的眼睛。

  “当然可以。”

  他再走进房的时候,桃红站在窗口,朝窗外淡谈笑着。

  移民用的人拿起公事包走了,连一声再见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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