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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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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拴柱。”是赵宗之的声音。 “快来敬敬爷们的酒。”是王本元在吆喝。 两个人的舌头有点发肿发硬,不太听使唤。拴柱听了忙将烫好的八瓶酒放在托盘里。 “你也该去敬敬他们。”大婶说。 “记着,没量,少喝点。”大妮叮嘱。 “难得今天是拴柱的喜事,多喝几盅没关系。”大婶出来打圆场。 “年纪轻轻的就当酒鬼,啥时候喝到老。”大妮又说反话。 “哟!现在管太早了,”大婶声音小小的责骂女儿:“小心把拴柱子给吓跑了。” 拴柱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傻兮兮的端着盘子出去。 “老疙瘩,忙碌了半天,上来坐。”一位岁数大些的车老板子,移动着臀部让位子。 拴柱腼腆的笑着,却坐到赵宗之的旁边。 “没啥说的,一个人一盅。” “我欠学。”拴柱端杯子的手有点抖。 “不敢喝酒闯啥关东。” “不干没诚意。” “我像你那个岁数,每顿饭少不了斤半二葫芦头!” 七嘴八舌嚷得拴柱没有主意望着赵宗之。赵宗之已八成醉意,身子直往上飘,如同腾云驾雾的神仙。他一生迷信酒,认为拴柱不敬则已,要敬就得每人一盅。他一使眼色笑瞇瞇的说:“喝吧!” “——”这是拴柱第二回喝酒,知道酒的厉害一捏鼻子,一皱眉头倒下去,火辣辣的直打嗝。 “再干这杯就好了。”第二位被敬者,主动的先拿杯子。 拴柱呛得咳个不停,迟疑着。 “敬他怎么可以不敬我。”对方笑着抗议。 拴柱没有办法,又干了一杯,第三位劝他先吃几口菜,少不了又是一盅。就这样在赵宗之桌上,喝了整整五盅,还真灵验,身子像被热浪冲激,一阵又一阵,热腾腾的向上浮。 到了表舅面前,拴柱觉得应当相敬,又怕醉了。旁边又有人起哄:“晚辈怎么可以失礼。” 失礼是件大事,赵宗之醉眼朦胧中,等着享受这一盅,拴柱只有恭恭敬敬的喝了。 “这边来!这边来!” 王本元那一桌五位车老板子直着脖子叫嚷,拴柱想溜,赵宗之却示意他过去。 他正向对面桌子附近爬,赵大婶在板壁后面喊赵宗之。赵宗之歪歪斜斜,回到锅台边,不知大婶和大妮说些什么,只听到赵宗之粗大的嗓门嚷嚷:“拴柱——柱,比比——我这个表舅有出——息,总——算闯出个——名堂。这——这是他一辈子转运——的大喜事——醉——醉了也——也应该。” 有了醉意的拴柱把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他觉得自己糊里胡涂去开荒,在野草堆中种稷子。糊里胡涂有了收成,一收就是十大车,换了一钱搭子大洋……似乎来得太容易,不像老家下那末大的劲还欠收……是该醉一场。他觉得表舅的话没错儿。 到了另一桌,一摸酒盅便先看见王本元,黄黄的那张脸,喝下酒去仍没有血色。拴柱的脑子又转得清楚了。庄稼丰收,一点也不是胡涂得来,靠了表叔领着淋雨,晒太阳,挨风吹,受冻,还有天天啃大饼子或高粱子儿,吃疙瘩头,喝白开水。夜来睡在茅棚中,听狼叫,听狗吠,还有风吹得窝棚咯咯吱吱响,下雪时冷得四肢发僵…… 坐在对面这个人,从小没受过这种苦,只懂得赌钱和享受。想到这里,拴柱觉得酸巴巴的,两手捧着酒盅:“表叔,我敬你三杯!” “嘿,拴柱你是真人不露像啊,一杯就中,你多敬敬爷们。”王本元高高兴兴举起酒盅。 “不!”拴柱执扭的先灌下去,接着又灌一杯:“我敬表叔三杯以外,还有话说清楚,卖粮的钱都给你。” “傻小子,”王本元豪迈的哈哈大笑:“留着盖房子,讨媳妇吧。” “不!”拴柱的眼睛已经发直了,舌头也开始僵硬:“不!”一个劲的只说这个字。 车老板子不全为了爱喝酒,也爱看小把戏喝醉了是甚么样子儿:是哭,是笑,还是唱。又轮着逗拴柱,拴柱来者不拒,一盅一盅的干,到了后来,人家不敬他,他自己也端杯子了。 酒已没有辣味,酒到了喉管中甚么味道也没有。现在他摸着酒盅,已忘了外面拉家具的大车还没有卸,牲口还没牵到后院,还有那条大黄狗,刚才跟着转来转去,不知大妮有没有喂它。 但,喝得再多,有一样他没有忘记,要把钱全部送给王本元,起初还看见表叔明明坐在旁边,后来表叔的样子变了,脸一下子拉长,一下子缩短,又会团团乱转,转到最后一片茫然,啥也看不清楚。 “表叔!你——你在那里?” 彷佛听见表叔说他就在身旁,彷佛听见很多人笑,彷佛听见表舅说他醉了。他不信邪说还可以喝一斤半,彷佛大表妗子的声音也出现……久久,发烧的额角,一下变得冰冷,冷得很舒服……在舒服当中,眼前一片绿油油望不到边的高粱棵,他笑着说:“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不知道是啥时候,有人吵醒了他。张开眼,电灯早已熄了,窗子上一片雪白。 拴柱看看自己睡在炕头上,炕上已有人来吃早饭。他忙爬起,头有点昏昏沉沉。吃东西的车老板子和苦力们,都是自己到木隔板小洞中拿菜拿粥,没有看到赵宗之和王本元。 他下了炕,顺手披上棉袄,到了隔板后面,大婶看他进来,在盆中倒了热水,笑嘻嘻的说:“快洗脸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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