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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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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晴朗的夜空,高挂着像清水洗濯过的月亮。 白玉薇站在残破的寨墙上,注视着四野。 四野的衰草沐浴在银晖里,无数的秋虫争先恐后的悲鸣。 宇宙清澈极了,情调也凄凉极了。 白玉薇开始在女墙上走动,他彷佛听到昔日回回女郎的笑声。彷佛真回到昔日老回回家中的繁华。 现在只剩下这末一座残破的寨子变成红胡子窝票的巢穴。 当年修寨子的老回回,绝对料想不到会有今天。可是明天,谁又料想得到。一串长长的冷冷的泪,挂在白玉薇的面颊上。 ——她,想起自己的屯子,自己的家。五六年没回去了,虽不至于破败成这副样儿,定也相当荒凉。 从家里遭受变故开始,白家屯成了凶宅,地户们散了,甚至走路的人,经过屯子附近,都绕道儿过去,怕被屈死的冤魂所缠。 谁说那些不是屈死的冤魂?平时与人无争,有枪,只是自卫,没打死过人。有钱,是几代一滴血一滴汗积成的,没有巧取和豪夺。至于说犯了大忌,不该养红胡子,那个年月那家大粮户,不同红胡子来往? ——那夜,月亮也像殭尸的脸那么惨白,自己在姥姥家从梦中惊醒哭起来。第二天大清早便传凶信。 七十多口白棺木大出丧,随在棺木后面的只有少数亲友,不是人们怕事,而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和人力,分别去通知他们。 张罗丧事的是远房舅舅和大青龙,大青龙是从丰乐镇闻风赶来的。满身满脸是浮土,进门便抱着一口大棺材,喊了声“白大爷”便号啕的哭起来。哭到最后,没有声音,没有泪,其实那口棺木中是母亲不是父亲。 过去只觉得大青龙肯买希罕的玩物,肯买洋糖哄孩子。那天,她幼稚的心灵,嗅到大青龙另有一股气味,重视交情,重视义气。 为了报仇,初中没有毕业,便偷偷的离开姥姥家投奔大青龙。现在已是二当家的。仇还没有报,仇家还没有找出来,相反,亲眼看见心眼中的英雄大青龙,一直在走下坡路,坐牢、受伤、被骗、被害、冤仇相报。难道这就是崎岖的江湖路? 今夜,在这荒凉的回回窝子,明天又不知漂泊到那里,到干安、到农安、到大赉、还是重回人迹罕到的柳条通? 今夜,看见皎洁的月光,听到蟋蟀的悲鸣。明天也许被枪弹打瞎了眼睛,打聋了耳朵,甚至丢掉了性命。 十九岁的青春年华,白玉薇感到并不值得惋惜。从流浪中长大,在没有女人气息环境中长大,在仇恨和血污中讨日子。一切都惯了。只是看到大青龙病得瘦脱了人形,看到回回窝子的残败景象,想到自己的家仇,想到大青龙的愤恨不禁又滚下泪水。雪白的贝齿咬着下唇,下唇留下深深的几个血印。 看样儿如果大青龙拖不过今年冬天,身体便难以复元。今后这帮子人,前程好坏都在肩头上挑着。她相信有这份能力,但也有些怯场,没有经过几番大阵仗。 白玉薇觉得在大青龙精神还能支持的时候,她应该做几件事。 第一、除去大青龙的仇人贺三成、王江海。 第二、找出屠杀白家屯的仇家。 第三、设法弄些钱,派人把大青龙送回关内入院治疗。 她活着就该办这三件大事,没有第四件和第五件,至于将来自己的下场,当红胡子的,没有一个能按照如意算盘,求得了局。 “二当家的,大当家醒了。”二光头在女墙下喊她。 白玉薇转过身子,迅速的擦干泪水,从丈许高的女墙上跳下来。外院的草已被清除了,她经过的时候,感到比昨天顺眼多了。 她直接回到内院东厢房,大青龙已倚着枕头半躺半坐着。影影绰绰的油灯,映着青紫色的脸,令人直觉的有些鬼气。 大青龙看见白玉薇进来,咧开大胡子嘴笑了,牙齿发出白森森的寒光。 “从昨格你来,我便困得很安生。今晚吃了点挂面,倒头便睡。你回来都不知道。黑小子这个笨蛋,也不喊我。” “是我吩咐他的。”白玉薇向土炕凑近些:“大哥,看起来,你的精神强多了。” “这都是看到你和他们的缘故,我虽病在这里,心却和大伙在一块。外面的情形又不晓得,要多急有多急。” “现在我把大队拉了来,打算住一阵子。” “这敢情好,你叫那些有头有脸的家伙们进来,给我看看。” “已吩咐下去了,着他们洗洗脸上的灰土,轮拨来看你。” “那些王八羔子,再洗也是一腿一脖子泥巴,马马虎虎算了。” 听到手下洗脸后来拜见,这是个大礼。大青龙的兴致又高涨起来,豪迈劲儿又从病体中复苏起来。可惜,声音没有昔日洪亮。 看到大青龙高兴,白玉薇迟疑了一阵子。仰起脸来,用不急不徐的声调说:“大哥,有件事我向你说说,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能着急。” “是不是四至儿和老三的事?”大青龙向上挺了挺脊背,想坐得高一点。 “不是!”白玉薇回答得很勉强,又停了停才说:“王二虎又被贺三成、王江海逮去了。” “混账!”大青龙坐起来,白玉薇和黑小子忙按着他的肩胛要他躺下去:“妈个巴子,真混蛋,留他下来,扭扭捏捏像黄花大闺女,怕坏了好名声。这会子可热闹啦,去修他妈的堤,修他妈的窟窿去吧……”大青龙又急又气,渐渐的语无伦次起来。 “王二虎去当修堤工人,本来不会出事。”白玉薇平静的说:“是碰上坏人。” “谁?” “油辗子尤玉轩。” “是不是那个专捧东洋鬼子屁股,有五六个婆娘的大烟鬼?” “嗯!”白玉薇同他们生活的久了,听惯了不干不净的野话,并没有脸红。 “快说怎么一档子事?” “油辗子戳弄着王二虎当工头,骗工人们入伙开荒,压着工钱不发,盖寨子强占人家开过的生荒熟荒,净做伤天害理的事。等王二虎弄清楚上了当,准备和工人连起手来闹,被油辗子诱骗到扶余县对面渡口,王江海早已等在那里下了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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