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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三


  朱瑞芳在客厅里没看到爱子徐守仁,料想在书房里,便冲着书房大声叫道:“守仁,守仁!”

  徐守仁满脸不高兴,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嘟着一张嘴,懒洋洋地走进客厅里,一见爹和娘他们都板着面孔坐在客厅沙发里等他,不了解有啥事体,像个木头人似地站在客厅门口,朱瑞芳气生生地说:“叫了好半天,为啥不来?”

  “没听见。”

  “耳朵聋了吗?”

  “刚听见,就来了。”

  “劳动了一天回来,也不晓得躺到床上休息休息,生就贱骨头坯子,在书房里做啥?”

  “和兰珍聊天……”

  “她不是上南京路买物事去了吗?”

  “早回来了。”

  朱瑞芳知道儿子和吴兰珍聊天,心头的气消了大半,后悔不该急着叫儿子出来,应该让他们多接触接触。徐守仁的终身大事未办,她对吴兰珍还没有死心。但既然把儿子叫了出来,当着大太太和林宛芝的面,不好叫儿子再回到书房里去,更不能不叫吴兰珍出来和大家一道喝咖啡。她改口说:“你去叫兰珍也来吧,等会一道喝点咖啡,吃些点心。”

  徐守仁和吴兰珍一同走进客厅。吴兰珍离开徐守仁,坐在林宛芝左边,正好靠近姨妈的沙发。徐守仁不好意思挨过去。他坐在双人沙发里,右边是爹,左边的单人沙发里坐的是娘。他不知道娘叫他做啥,静静地听娘对大太太说:“这么晚了,怎么又想起看那副寿材?”

  “本来想下午去看的,因为念经,忘记了。”

  “早几天不是加了两道漆吗?”

  “就是因为加了两道漆,要老王陪我到汽车间看看干了没有。”

  “干了吗?”林宛芝关心地问。

  “这一阵子天气干燥,还没有干哩。”

  “天气干燥,应该干得快。”徐守仁问,“怎么还没干呢?”

  “漆在阴天,气候潮湿,才容易干。”

  吴兰珍替姨妈的话做注解:“对,福建本来不生产漆,就是因为气候潮湿,容易干,漆器工厂特别发展,漆器也很有名。”

  徐守仁钦佩的眼光朝吴兰珍望了望,觉得吴兰珍不但政治上比他进步,就连一般生活知识也比他丰富,惭愧自己各方在都不如她。

  “不是已经漆了二十多道漆了吗?”徐义德从大太太的楠木棺材,感到自己的前途黯淡,兴趣缺缺,无精打采地说,“漆那么多道漆做啥?”

  “我听老人说,漆的道数越多越好,这样可以保存的年代久远一些。人生在世,劳碌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最后入土,只落得一口寿材,你还不让我多漆两道?”

  “不是不让你漆,我也不在乎这么一点点钱,你漆上一百道两百道也可以,但有啥用场?”徐义德感慨万端地说,“我一生惨淡经营的企业,好不容易才发展到目前的规模,提起沪江这块牌子,在上海滩上虽数不上第一流的大型企业,但也算是第二流的大型企业,现在可好,一家伙公私合营,全完了!自己创办的企业,我活着都不能保存,你那口楠木棺材,死后就能永远保存吗?”

  “难道政府还在死人头上动脑筋?”大太太暗自吃了一惊,她怎么也没想到连口楠木棺材也保存不住,觉得世界太可怕了。她胆颤心惊地说,“菩萨不会答应的,阿弥陀佛。”

  “不是政府在死人头上动脑筋,谁也不会要你那口楠木棺材和一把骨头。”徐义德解释说,“现在进行社会主义建设,政府到处建设城市,开办工厂,楠木棺材埋在地下,说不定碰上要在那里建造房屋,不是把棺材掘出来,就是深埋在土里,你到啥地方去找?”

  “你不要给我说这些作孽的话。中国这么大地方,我不相信连一块坟地也保留不下。”

  “现在死人都是火葬,不要坟墓,留个骨灰盒做纪念就行了。”吴兰珍早就不同意姨妈买楠木棺材,漆那么多道漆,更不同意买坟山占许多地。她又一次提出反对,说,“大家都要坟墓,中国六亿人口,要占多大地方?全世界三十亿左右人口,占的地方更多。死了还要霸占地球一块地方不放,叫活着的人哪能生活?”

  “你这一套新派的花样经,大小姐,我早领教过了,别再教训我。”大太太对吴兰珍瞪了一眼,气呼呼地说,“老一辈的人,没听过啥火葬的。百年归山,都是埋在土里。我这一辈子算完了,每天吃斋念佛,早烧香,晚叩头,不过修修来生,等到我眼一闭,脚一伸,断了这口气,不要把我这把骨头烧掉,还是让我入土为安!”大太太祈求的眼光转到徐义德的脸上,仿佛在恳求他的同意。徐义德淡然地说:“我没意见,好在祖坟上还有空的穴位。”

  大太太心里得到一点安慰。

  “百年以后,那些事好办,重要的是考虑活着的事体。”朱瑞芳认为大太太小题大做,一口楠木棺材没啥了不起,倒是沪江这些企业才是真正的大事体。她一想到沪江这些企业公私合营,心中就十分痛惜,像是挖去心头肉一样,忍不住责怪徐义德道:“你一生惨淡经营的企业,谁叫你公私合营的?我的话,你不听,当做耳边风。当时,我就劝你不要公私合营,你不听,要是依我,就是不公私合营,共产党不是说要自愿吗?我不自愿,总不能强迫我自愿吧?”

  “你想得那么好,公私合营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全棉纺业都合营,就留沪江的企业不合营?”

  “那肯定不行。”林宛芝说。

  “全棉纺业都不合营,不行吗?”朱瑞芳狠狠瞪了林宛芝一眼。

  “上海全市私营企业都合营了,单是棉纺业不合营吗?”

  “恐怕也不行。”林宛芝给徐义德帮腔。

  “如果全上海市都不合营呢?”朱瑞芳感到上海市工商界真奇怪,怎么一下子都要求合营。

  “北京市工商界带头要全市大合营,全国私营企业都要求合营,上海能够不合营?上海成了啥地方哪?你想的太天真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体?要是棉纺业不合营,全市不合营,沪江的企业还有个奔头。一大合营,啥路子都给堵死了,沪江这些企业只有合营的一条路,听人家摆布……”

  “公私合营不是公私各半吗?两家都有份,怎么听人家摆布?”朱瑞芳困惑地问。

  “不听人家摆布,难道私方领导公方?”

  “当然是公方领导私方。”吴兰珍说。

  “这么说,沪江的财产全听人家支配?”大太太一直闹不清啥叫做公私合营,现在听徐义德和朱瑞芳她们的谈话,渐渐有些明白了,但她还不完全相信,担心地问徐义德。“差不多。”徐义德深深叹息了一声,说,“过去我到厂里去,像是回家一样,感到无比的温暖,厂里生产越多,利润越大,我的收入越多;现在我到厂里,一见了厂房和仓库,心里就冷了半截,有时简直要生气,看到厂里有人走来走去,我便装做没有看到厂房和仓库,好比做客一般,一点也不温暖,生产多少,利润多少,不是我的,我毫不关心。生产多也好,少也好,同我没啥关系。现在只有家里的一切,才是我的,回到家里才感到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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