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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九


  “讲的太好了,我满意极了!”

  马慕韩走下主席台,一霎眼的工夫,扩音机旁边就排成一条长龙,等待发言的队伍从主席台一直排到工业大厅的大门那里。这些人多半是工商业界的代表和他们的家属。林宛芝看到许多人排队发言,她也想去,但讲些啥呢?讲公私合营的好处?讲社会主义的幸福?讲个人的体会?这些都可以讲,但从啥地方讲起呢?在这么多的人面前,许多首长坐在上面,右边前面还有许多外宾,讲错了不是要叫人笑话吗?她克制着激动的心情,暗暗对自己说:“还是不讲算了,不要出丑!”

  她凝神细听台上工商界代表和家属讲话,有的叙述自己喜悦的心情,有的拥护走过渡时期总路线的道路,有的祝贺社会主义改造的胜利。现在她感到讲话不是那么困难了,认为在这个庄严的时刻,应该上去把内心的话说出来,不说出来,心里不舒服,好像有啥物事堵在心口,要是不去排队发言,那个物事自己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她毅然站了起来,准备去排队,还没有走出去,她的左手给一只手拖住了。她奇怪地回过头去一看,朱瑞芳沉着脸,冷冰冰地问道:“到啥地方去?”

  “排队发言。”林宛芝小声地说。

  “我也要发言,”朱瑞芳刚才看到林宛芝东张西望,看看主席台,又望望等待发言的队伍,已经猜出她的心思了。朱瑞芳觉得那些上台发言的人不过是出风头,瞎起哄,她根本不打算发言。但林宛芝要在大庭广众面前代表徐家发言,她却又不甘心。她拉住林宛芝坐下,说,“排队应该让我先去。”

  “我先站起来的。”

  “你是第几房?”

  林宛芝给问的答不上话来,红润润的脸蛋顿时气得铁青,她忍住气,说:“总有个先后,我先站起来的。”

  “啥先后不先后?大太太不在,应该我去发言。”

  “那你去好了。”林宛芝噘着嘴说。

  “当然我去。”朱瑞芳稳稳坐在那里不动,生气地说。

  林宛芝等了好半晌,台上有四个人发完言走下来了,朱瑞芳还是坐在那里纹风不动。林宛芝急了:“你不去,我去。”

  “我不去,你也别去。”

  “许多家属都发言了,徐家没人发言不好。”

  徐守仁暗中对母亲噘了噘嘴,那意思说:“让她去好了。”

  “有啥不好?”朱瑞芳不理儿子的暗示。

  “这么大的喜事,应该去讲几句。”林宛芝鼓起勇气说。

  “那么多人讲了还不够?每家都讲,要讲到啥辰光?”

  “再不讲,来不及了。”林宛芝焦急地说。

  “来不及,正好。”

  她们两人的声音越说越高,一个要去,一个不让。林宛芝不管三七二十一,霍地站了起来。朱瑞芳不含糊,也站了起来,一步跨到林宛芝面前,挡住她的去路,引得附近的人都望着她们,不知道发生啥事体。正在进退两难,吴兰珍把她两人都拉回到座位上,低声地说:“你们两人都别去了,你看,姨父上台去了。”

  她们两人抬头一看,徐义德果然站在扩音机的前面了。徐义德把奁盒里的各行各业的申请书送到主席台上以后。他就坐在马慕韩的身旁,马慕韩的发言,给了他们很大的启发。这是千载难逢的绝妙时机。上海市资本主义工商业公私合营大会不但是空前的,而且是绝后的,并且全上海党、政、军的首长都在这里,各界代表人物全坐在会场里,各国领事也出席了会议。他这位工商界的头面人物怎么能够不讲几句话呢?话都让马慕韩这些人讲完了,想讲点新的意见,一时又想不出来。

  他坐在那里,眼见排队讲话的人快完了,心头突突地跳,鼻尖的汗珠子不断地渗出,感到会场里热气腾腾,像是已经到了盛夏。他也来不及仔细考虑了,马上就走到等待发言的队伍里。不等他想好腹稿,他前面的几个人很快发完了言,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上了主席台。他灵机一动,别出心裁,兴奋地说:“我的心高兴得要从嘴里跳出来了,我太激动,我讲不清心里要说的话,也讲不完心里要说的话,我只好把它并成一句话,让我们大家高呼:谢谢共产党!谢谢毛主席!”

  会场里工商界代表也跟着他欢快地喊叫,连成一片,一声高似一声,在欢呼中,会场左右的骑楼下面,又一支报喜队分两路进入了会场。一面一面红红绿绿的旗帜像是五色云彩似的从两边涌来,汇集到主席台前,把台上各行各业的申请书差点给遮盖得看不清楚了。绚烂的彩旗后面锣鼓喧天,人群像潮水一般的奔腾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公私合营沪江纱厂工会主席秦妈妈,紧紧跟在秦妈妈后面的是工会副主席汤阿英。汤阿英穿着一身簇崭新的衣服,上身是紫红的对襟棉袄。下面是蓝色咔叽布的西式女裤,头发是新烫的波浪式的。她这身打扮,好像是喝喜酒似的。她站在彩旗下面,满面笑容,心里洋溢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乐滋滋的味道。

  徐义德还没有发言的辰光,工人报喜队已经在外面集合。她和秦妈妈早站在工业大厅的大门那里等候了。她见人们排队发言,恨不能自己也跑进去排队,可是前面的人挤得一点空隙也没有,怎么也迈不开步子,等她随着人流涌到主席台前,她心口扑咚扑咚直跳,简直在那里站不住了,老盯着台上扩音机旁的一长列等待发言的队伍,恨不能跑到这支队伍的前面去,抓住扩音机,痛痛快快地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但台上的人仿佛永远说不完,一个接着一个,虽然讲的话不长,汤阿英在下面却等得十分焦急。轮到她上台发言的辰光,她站在扩音机面前,激动得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台上台下无数只眼睛望着她。她眼睛一动,挥动着胳膊,像是一面迎风招展的激动人心的红旗,把心中的千言万语归纳成三句响亮的口号,大声高呼:“社会主义万岁!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一个劲反复呼着这三句口号,会场里的人都跟着她一起欢呼,形成一个声音的巨浪,震撼着整个拱形的工业大厅,那横贯雪白屋顶的飞虹似的彩灯一闪一闪。站在会场四周的报喜队挥舞上千面的红旗,呼啦啦地飘扬。各个角落的锣鼓队登时一齐咚咚锵锵地敲打起来。会场里的人都站起来了,许多人干脆站到椅子上去了。

  潘信诚、宋其文和马慕韩这些工商界的巨头们把手里的帽子高高举起,不断摇晃,朱瑞芳和林宛芝同工商界家属们一道,摘下围在脖子上的印着各种花纹图案的彩色围巾挥舞,好像无数面的彩旗在人们头上飘扬。整个会场沸腾了,坚固的工业大厅仿佛也欢快地摇动起来了!曹副市长笑嘻嘻地走到主席台前,向欢乐的人群不断挥手!

  工业大厅外边的爆竹声响彻云霄。一轮红日高悬在蓝湛湛的天宇,白云快乐地一阵阵飘过。过往行人走到大厅那里都站了下来。中苏友好大夏前前后后挤满了人,马路上到处是满面笑容的人群,全上海的人民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

  【第四部 第六十章】

  汤阿英一走到女工单身宿舍的门口,揭开白布门帘,管秀芬笑嘻嘻地把她迎了进去,边走边说:“你选择这地方真好。董素娟她们这个房间的人,这礼拜都做白班,她把钥匙交给我了。”

  “你不是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谈吗?你怕人打搅,又怕人晓得,这地方正合你的心意。”汤阿英看两边重叠的床上没人,临窗放着一张长方形的三屉桌子,左右各放着两张小凳子,董素娟临走以前特地打了一壶热水瓶开水,还在两个玻璃杯里放了茶叶。

  管秀芬泡了茶,送了一杯给汤阿英,说:“先坐下歇一歇,喝口茶。”

  汤阿英坐在小木凳子上,管秀芬也在三屉桌子那边的小木凳子上坐下。汤阿英喝了口茶,问道:“你最近想得怎么样?”

  那天,陶阿毛给抓到公安分局,管秀芬第一个离开工会办公室,无精打采地走出厂门口,不知不觉地向周家桥那个方向走去,看到苏州河静静地在流,才恍然想起走错了方向,怎么走上回家相反的道路呢?她掉转身子往回走,搭上公共汽车,赶回家,饭也没有心思吃,倒在床上,蒙头便睡。可是她哪里睡的着,虽然闭着眼睛,在动脑筋,思潮起伏,怎么也平静不下来。陶阿毛的事体,亲眼看见,这还有啥怀疑的?具体细节当时还不清楚,但没有犯罪,不会逮捕。何况还上了手铐,罪行一定严重,余静和汤阿英她们,在她心目中具有崇高的威信。她们亲自处理的事体,不会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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