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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二


  “也没大事体,工人在车间里闹翻了天,东边也是报喜队,西边也是报喜队,现在捧着新招牌要到门口去,他们听说总经理昨天住在厂里,要我来请总经理!”

  “请我?”徐义德警惕地问道。

  “他们想请总经理一同到大门口去……”

  “去做啥?”

  “换招牌……”梅佐贤看徐总经理沉着脸,不敢说下去。

  “我不去。”

  “是呀,我说总经理昨天忙了一天,一定很累了,别去打扰他吧。他们一定不肯,说今天是我们厂里大喜的日子,挂公私合营招牌是件大事,要和总经理一同庆祝庆祝……”

  “换招牌当然是大喜事呀!我应该和工人同志们一道庆祝庆祝的,可是,我身体不舒服,你代表我和大家一起去换招牌吧。”

  “好的,好的,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梅佐贤走了,又站下,嗫嚅地说,“余静在车间等你哩,总经理,是不是去一下的好。”

  “对,还是去一下的好,换招牌是桩大事体呀!”他们两人向车间走去。

  报喜队像是一条长龙。捧着合营招牌的郑兴发现在让位给韩云程了。大家都抢着要捧,秦妈妈说,有汤阿英代表工人就够了,另外应该让给职员代表。韩云程转过身来捧着。大家不抢了,但都想上去摸一摸,看一看,仿佛看新娘子似的,挤来挤去。郑兴发的手闲不下来,他走进锣鼓队,接过一面大锣,欢乐地一边当当地敲着,一边笑得合不拢嘴来,连脸上的皱纹也好像在笑,走在报喜队最前头的是徐义德、梅佐贤和余静、秦妈妈他们。

  徐义德看到后面那许多工人跟着一同庆祝,兴奋地对余静说:“工人和我们这样热烈庆祝,在沪江还是头一回哩。”“是呀,”梅佐贤接着说,“在从前,做梦也想不到有这种场面。”

  “生产关系改了,工人和工厂的关系也不同了,自然就出现了这种场面。”余静对徐义德说。

  “看了这种场面,心里真舒畅。做起事来也有劲道。”徐义德假装高兴的样子说。

  “那可不,合营了,我们要更好地把生产抓一抓。”

  “最近这两天正考虑这件事哩,明天要不要开个会研究研究?总经理,”梅佐贤又转过来对余静说,“徐厂长。”

  “先把计划订出来,再开会具体讨论讨论,”余静说。

  “这样更好。个人和车间生产计划都有了。韩工程师制订的生产计划也快写好了。”梅佐贤说。

  “抓紧一点,这两天把它弄好。”徐义德吩咐梅佐贤。

  “这没问题,”梅佐贤说,“我今天就找韩工程师谈!”

  说话之间,队伍已经走到门口。梅佐贤站在凳子上,摘下黑底金字的招牌。韩云程和汤阿英马上把新招牌送上去,梅佐贤把它挂在原来的地方。一块簇新的白底黑字的招牌出现在大门口的左边:

  上海公私合营沪江棉纺厂

  郭彩娣在车间扎的那个大红彩球现在挂在新招牌上,使得新招牌越发显得鲜艳夺目,光采焕发,在清晨的骄阳中射出耀眼的光芒。大家围在新招牌前面一边鼓掌一边欢呼。秦妈妈在一旁点燃了鞭炮,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中,不时夹着“通”的一声,“天地响”直冲云霄。汤阿英望着新招牌舍不得走,两只手鼓红了。她拉着管秀芬在人群中扭起秧歌来了。郭彩娣和谭招弟跟着扭了,许许多多的人也跟着扭了。余静站在旁边,用手打着拍子,汤阿英对余静说,

  “来吧!跟我们一道扭吧!”

  那边管秀芬把余静拉着和大家一道扭了。在马路上,大家一同欢快地扭着,踏着钟珮文、韩云程和郑兴发他们的锣鼓点子,越扭,人越多,几乎把柏油马路塞满了。锣鼓声和炮竹声和恣情欢乐的人声连成一片,响彻晴朗的天空。徐义德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新招牌。在大家欢乐声中,他悄悄回到厂长办公室,站在窗前,凝视着大门,打开窗户,噼噼啪啪的炮竹声震天价响,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高入云霄。鼎沸的人声遍地涌来。他使劲把窗户一关,想把这些嘈嘈杂杂的声音关在窗外,巨大的欢乐的声音可不听他的指挥,仍然在他耳际萦绕,他用两只手把耳朵捂住,这也不行,还是听到巨大的音响。这巨大的音响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直向他的耳朵逼来。他干脆放下两手,对着窗户说:“让你们尽情地欢乐吧!”

  他转过身来,看到摆在上面,靠右边墙那里的长方桌和十把椅子,最上面那两张椅子,一张是他常坐的,旁边那一张是余静常坐的。他的眼睛一个劲盯着余静那张椅子,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去,把余静那张椅子搬开,放在角落里,让它冷冷清清地靠着墙。他把自己那张椅子放在长方桌上端的当中。他好像出了一口气,舒适地坐在床上,得意地望着当中那张椅子,但角落里那张椅子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没有办法把它掼掉,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望着写字台上的日历:一九五五年九月二十九日,喃喃地说:“昨天,是创办沪江纱厂以来,第一次睡在厂里,想不到,也是最后一次睡在厂里啊!”

  他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两只手托着肥大的后脑勺。窗外咚咚的欢乐的鼓声不断传来,一槌一槌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他眼睛望着雪白的屋顶,无可奈何地默默无言。

  【第四部 第五十一章】

  车间的红灯早就亮过了,各条弄堂里的工人也都下班了。当日班的人走了,夜班的工人还没有到上工的辰光,机器关了,车间里显得十分清静。但是汤阿英没有走,她在自己的弄堂里仔细地做清洁卫生工作。对车间非常留恋。今天是她在车间做生活最后一天,从明天起就脱产搞工会工作,走上新的工作岗位了。夜班这条弄堂由别人来挡车了,她要把车子收拾干净,让接班的人生活做得顺手,从车头打扫到车尾,又上下左右看看,粗纱摆得整整齐齐,东西光洁,她满意地点点头,脱下油衣裳,换上自己的衣服,徐缓地从车间走出来。

  她走到钢丝车间那里,忽然有一股糊焦味迎面冲鼻而来,兀自一惊,感到奇怪,立即停下脚步,细心用鼻子一吸,感到糊味更浓。她站在车间,放眼望去,每一部钢丝车像往常一样摆在那里,没有异样。她向里面走去,糊味不大,心想糊味也许从清花车间散发出来的,马上放开脚步,飞也似的跑到清花间,还没到清花间门口,糊味就特别浓,一走进清花间,抬头一看:车子上的棉花那里,升起一柱黑烟,向上萦绕,靠近白花花的棉花那里,不时有红色的火焰跳跃。她不禁大声叫道:“清花间失火了!清花间失火了!”

  她回过头去,寻找灭火器,靠门口一排挂着四个红色圆筒的泡沫灭火器。她匆匆向门口走去,正在摘下灭火器的辰光,感到身背后有人匆匆走过,掉过头一看,不是别人,是保全部的陶阿毛师傅,汤阿英脱口问道:“你到啥地方去?”

  陶阿毛给她突如其来的询问,面孔吓得像一张白纸,惊慌失措地说:“不到啥地方去,”他顿时觉得回答的不对,又立刻改口说,“我回家去。”

  “回家?”她感到奇怪,带有责备的口吻说,“清花间失火,你回家?快来救火!”

  “对!快救火。”

  陶阿毛想不到在这关键时刻,突然碰见新上任的厂工会副主席汤阿英,叫他躲闪不开,逃避不了,刚才他以为在她背后两步就可以逃出清花间的大门,快走到门口,却被她发现了,他虽然努力保持镇静,企图装出平静无事的神情,可是他的手不听大脑的指挥,本想到墙上摘灭火器,却弯下腰去拎靠墙的红色沙桶,手拎着,有点颤抖,发出哗啷哗啷的声响。

  汤阿英早就摘下灭火器,熟练地扭下盖子,忽然听到哗啷的音响,她侧过身子一看,陶阿毛拎着沙桶站在那里发呆,她急着说:“火这么大,沙子不顶事了,快放下,去拿灭火器!”

  她撇下陶阿毛,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去,把灭火器倒过来,一股白色的泡沫迅速的向火焰上喷去。

  那边陶阿毛慢吞吞地摘下灭火器,望着汤阿英的高大的背影,仇恨从心中涌起,见车间没有别人,轻轻走过去,举起灭火器,想朝汤阿英的后脑勺那里打下去,凭陶阿毛过人的膂力,这下子不把汤阿英砸死,也活不了多久。他刚举起灭火器,对准汤阿英的后脑勺,正要砸下去的千钧一发的刹那间,忽然听到一个人大声喝道:“陶阿毛,你做啥?!”

  陶阿毛回头一看:是郑兴发师傅提前到清花间来上班了。

  他慌忙放下灭火器,支支吾吾地说:“不做啥,我用灭火器救火!”

  郑兴发指着他手里的灭火器说:“你这样怎么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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