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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七


  “这有啥好酝酿的?”冯永祥刚才碰了潘信诚一个软钉子,生气的说,“我们这位特命全权代表又不能做主。”“但是我可以转达各位的意见。”江菊霞说,“这个问题大中小户都很关心,关系到每一个厂的切身利益,早就有人提出来要谈了。我们棉纺织厂的资产主要是机器设备,这个问题在上海十分复杂。有些厂的机器还是满清时代买进的,有些厂的机器是解放以后才从国外运来的,是最新式的立达机器。各式各样的机器怎么算法?确是一件伤脑筋的事体。”

  “这个么,我也听同业谈起,”潘信诚曾经在家里和潘宏福计议过。他们想好了一个公式。潘宏福利用江菊霞提出的机会,借别人的嘴说道,“他们提了一个计算公式,就是耐用年限减去尚可使用年限,等于已使用年限。我觉得这个公式可以研究研究。”

  潘宏福自己以为这回说的很巧妙了,潘信诚却还不满意,认为他仍旧缺乏涵养,讲话冒失,信口而出,叫潘信诚没法阻挡,暗暗给他捏了一把冷汗。幸好他没有说下去,潘信诚用雪白的手绢拭了拭额角,又揩了揩嘴,担心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兴盛的机器还是马慕韩父亲手里买进的,到现在快五十年了。马慕韩很欣赏这个公式,如果照这个公式计算,兴盛的产值便要提升。他赶紧接上去说:“这个公式可以考虑。”

  “我看这个公式不能考虑……”

  徐义德说了这一句,潘宏福嘴嗫嚅着,蠢蠢欲动。刚才潘宏福冒里冒失冲出那一番话来,潘信诚提心吊胆,怕他再乱说乱道,一对锐利的眼光就没离开他的身边。果然他又要开口了,潘信诚有意高声咳了一下。他一听这意味深长的咳嗽声,不得不紧闭着嘴。马慕韩不假思索地反问徐义德:“为啥不能考虑?”

  “要是按照这个公式计算,那些老掉牙齿的机器便要升值,算出来的已使用年限,与实际不相符合。那些超龄机器,只要保养的好,修理修理,多用一二十年问题不大,从尚可使用年限求出已使用年限一定不正确。”

  “可是你没法否认它尚可使用年限。”马慕韩心中默默计算,兴盛的机器要是照这个公式计算,机器升值千把万也不稀奇。

  潘宏福忍不住在一旁支持马慕韩:“慕韩兄这个意见对,机器尚可使用年限,任何人也不能否认。”

  “已使用年限与实际不相符这一点,”徐义德丝毫也不让步,按照这个公式计算,潘家马家的资产总值都要升值,相比之下,沪江的机器等于降值。他不能实现十万纱锭的计划来提高自己在工商界的地位,但也不能让别人凭空升值来压低沪江的地位。他对马慕韩说,“我看,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的。”

  “大家都别动肝火,平心静气的谈,好吗?”冯永祥最近没有抓棉纺业合营的事,本来对计算公式没有兴趣,听他们一争,倒感到里面蛮有学问,便插进来问,“有没有其它计算公式?”

  “有倒是有,”江菊霞点了点头,说,“丽新也考虑到这个问题,他们提的是,耐用年限减掉已使用年限,等于尚可使用年限。”

  “已使用年限怎么规定?”潘宏福问。

  “可以根据历史资料。”

  马慕韩听江菊霞提到“历史资料”四个字,他心头一跳,要是按照这个公式计算,兴盛有许多机器不但不能升值,反而要报废了。他大声说道:“按照这个公式计算,得出来的尚可使用年限与实际不相符合,许多机器尚可使用年限一定超过计算出来的年数,难道说,这些还可使用的旧机器都要扔掉吗?”

  “这对国家是个莫大的损失,”潘信诚看马慕韩态度相当坚决,应该支持他斗下去,这对通达的利害关系太大了。潘信诚慢吞吞地说,“对社会主义的生产经营也是不利的。我们应该为国家节省财力物力,不能有一丝一毫浪费。”

  江菊霞见他们向她进攻,她慌忙起来声明:“这是丽新提出来的,对与不对,我还没有研究,不过提出来让大家了解有这么回事罢了。”

  “我不是说你,”潘信诚笑了笑,说,“江大姐别误会。”

  “信老不是说我,我不会误会的。”

  “这么说,这个公式也不行,”冯永祥想一鸣惊人,他来提一个大家可以接受的公式。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好公式来,可又不甘寂寞,便扫了大家一眼,说,“哪位再想一个?对啦,铁算盘一定有好主意,德公,你说一个。”

  徐义德也不赞成丽新的算法,认为是江菊霞提的,马慕韩和潘信诚提出反对的意见,他就没有吭气,在暗暗想怎么计算才比较公平合理。冯永祥一提,他便说出来了:“我倒是想了一个,不晓得合适不合适。”

  “管它合适不合适,先提出来再说。”冯永祥催促他。

  “我认为尚可使用年限加上已使用年限,等于耐用年限比较合理吧”

  潘信诚凝神听徐义德的话,听他说完,索然无味地闭上了眼睛。如果按照徐义德的公式,那潘家在机器计算上,一点便宜也占不到。马家也是同样情形。他料想马慕韩不会同意的,他暗中窥视了马慕韩一下,等候马慕韩的反攻。果不出潘信诚所料,马慕韩开口了:“这个公式好倒是好,但执行起来有困难,就说已使用年限吧,上海很多老厂,历史资料很不全,几十年来,经过租界变动,又经过敌伪时期,有些厂账册不全,已使用年限很难确定,怎么能算出耐用年限来呢?”

  “这是个问题。”潘宏福点头说。

  “问题虽是个问题,可是并不难解决。”徐义德望望主委办公室里没有一个外人,都是棉纺业的,或者是和棉纺业有亲密关系的冯永祥。他放心地说,“关起门来说,每个厂多多少少都有些历史资料,自己的机器谁心里没有数?退一万步说,就是账册不全,厂里那些老人肚里也有一本账啊。”“各厂情况不同,不能一概而论。有些老厂确实账册不全,老人也很少,就是有,也记不起机器是哪年购置的。照你这个公式,这些厂怎么清产定股呢?”马慕韩坚持他的意见。

  徐义德说:“总有办法找到历史资料的。”

  “德公这话有点武断,”潘宏福紧紧跟在马慕韩后面反驳徐义德,“你哪能晓得一定可以找到历史资料呢?”

  “凡是亲手办厂的,都有办法找到历史资料,机器本身也可以说明,何况还有经手人,专家也可以鉴定!”

  徐义德几句话打在两个人的头上,潘宏福一时说不出话来。马慕韩一点也不含糊,马上反问徐义德:“只要有历史资料,任何人都可以找到,不管是不是亲手办厂;没有历史资料,这在道理上讲不通,也不合乎逻辑啊!”

  “个别厂账册不全,就以为整个上海的棉纺织厂的账册不全,这个道理讲的通吗?合乎逻辑吗?”

  “所以说,各厂情况不同,不能一概而论!”马慕韩气呼呼地说,“就是有些历史资料,有的厂买的是旧机器,不了解已经使用了多少年,就是买的新机器,不少厂中间曾经停止过使用,停止多久,谁也记不清了。请问你这个账怎么算法?”

  “只要诚心诚意算,加上可以找到的历史资料,一定可以算出来。”

  “你有办法,别人可没有办法!”

  “账总有办法算的……”

  “大家平平气,慢慢讲好不好?你们两位肝火这么旺,我看要吃点泻药,去去火气。”冯永祥看他们箭拔弩张,形势不妙,赶紧站起来,走到当中,向他们两位按按手说,“你们暂时‘停火’,且听小弟我讲两句。”

  大家不禁笑出声来,连潘信诚也微微地睁着眼睛望他,像在看一位著名演员表演。紧张的空气顿时缓和下来。他得意地打扫了一下嗓子,仿佛嗓子眼儿里有啥堵着,急切说不出话来。他弄了一下紫红的领带,使劲地摇了一下头。这么一摇,好像嗓子眼儿里的东西掉下去了。他嘻着嘴说:“今天鄙人嗓子失润,敬请各位原谅。”他喝了一口茶,然后才慢慢说,“慕韩兄的意思是不是一个计算公式不能解决问题,各厂情况不同,要用不同的公式来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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