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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一


  “朱延年恶贯满盈,难怪有人主张千刀万剐。我们做不了主,要看政府怎么处理了。”柳惠光不胜感慨地叹息了一声,说,“朱延年红得发紫的辰光,西药业有不少人看了眼红,心里十分羡慕。我当时就觉得那样做生意风险太大,就是赚点钞票,好日子也不会长的。果不出我们所料,‘五反’一来,朱延年就出了事。利华的宗旨是将本求利,绝不投机倒把,赚点合法利润,过个平平安安的日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西药业多少同业暴发起来,很快的又倒闭了。利华总是维持这个门面,保持老样子,我们不贪那个非分之财。这一点,王祺同志了解的最清楚。‘五反’当中,利华问题比较少,我们是基本守法户,大概你也听说了。”

  “我了解。”叶积善见柳惠光给他自己涂脂抹粉,心中暗暗好笑,五反运动中利华药店揭露出来的问题也相当严重。他点了柳惠光一下,说,“那次黄浦区五反坦白检举大会我也参加了。”

  “你也参加了?”柳惠光想起自己那次坦白,脸上唰的一下绯红了,解嘲地说,“我们都是从旧社会来的,养成一些旧习惯,一时不容易改;新社会一些规矩,我们也不大熟态,有些错误,也是难免的。”

  叶积善刺痛了柳惠光的创疤。柳惠光既然改口承认错误,“五反”已经过去,不必再追究下去。他也马上改口说:“柳经理做生意正派,人缘也好,我能够到利华来工作,心里非常高兴。我年纪轻,办事没有经验,希望柳经理多指点。”

  “你到了利华,我们都是同仁了,不要客气,有事,大家商量着办。王祺同志了解我的脾气,我不大会说话,只要你们有意见提出来,我一定考虑。”柳惠光想起最近西药业酝酿公私合营的事,趁今天晚上的机会和王祺商量一下。他说,“你们两位都在这里,我有件心事想和你们商量商量。”

  叶积善跨进利华药房,嗅出一种和福佑药房完全不同的气味,这里没有朱延年高高压在上头,职工之间可以随便谈谈,柳惠光也和大家聊天。柳惠光在一些重要问题上都愿意听听王祺他们的意见。他进了利华,没有风险,晚上可以平平安安睡觉,不必担心害怕第二天发生事故。他也不要看经理的脸色办事,更不需要曲意逢迎经理的欢心。他可以一心一意做好份内的工作。柳惠光有心事要和他们商量,这在福佑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谦虚地说:“柳经理,你太客气了,有话尽管说吧。”

  “西药业有几家同业酝酿合营,想找利华先私私合营,然后再公私合营,走社会主义改造的道路……”

  “那是好事体呀!”叶积善一听到公私合营四个字脸上便堆着兴奋的笑容。从福佑到利华工作,可以说是一件喜事;利华又公私合营,更是一件大喜事,这简直是双喜监门,吉星高照啊!他忍不住打断柳惠光的话,插上去说。

  王祺没有作声,他暗示叶积善让柳惠光讲下去。

  “公私合营当然是好事体。利华一定接受社会主义改造,走社会主义的道路。我对党的过渡时期总路线完全拥护。”柳惠光望了王祺一眼,好像提醒他当总路线提出时,就对他谈起拥护总路线的事。“不过私私合营问题很多。老实说,上海滩上的事体我比你们熟悉些,大鱼吃小鱼的事体见过不止一回。利华能够维持到今天,完全靠把稳两个字。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冒险的事。总路线是国家大事,我不能在这上面栽筋斗。我想,绝不能走私私合营的路子,公私合营么,只要全业提出来,我不后人。王祺同志,你了解党的政策,你说,我这个想法,对啵?”

  “社会主义道路肯定要走的,啥辰光公私合营要看资本家自愿的条件是不是成熟。”

  “说到自愿么,我没有问题。西药业还没有人提出合营,利华走到前头,引起同业的嫉妒,那不大好;当然,落在别人后头,也说不过去。我好歹还是个工商界代表人物,两头都得照顾,我打算和大家一道过渡。你们说,好啵?”

  叶积善不了解柳惠光的意图。王祺不露声色,也不置可否,说:“只要公私合营,啥辰光都欢迎的。”

  “我完全接受党的领导,早点申请合营也可以。”柳惠光进一步试探。

  “这件事应该由你自己决定。”

  “那是的,我不过提出来商量商量,”柳惠光发觉话讲得有点露骨了。慌忙收回来,说,“这事是应该由我决定的。”

  【第四部 第四十一章】

  室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檐头的雨水滴滴嗒嗒地响个不停。在斜风的雨里,杨树的枝叶微微飘荡。天空灰蒙蒙的,远方的事物模模糊糊,若隐若现。

  马丽琳发癫一般的望着室外,不断地长吁短叹,越来越觉得日子的悠长了。她的胸口也像这天气一样,感到沉闷,闭塞。她掉过头来,屋子里的陈设一如往昔,但像缺少啥物事,给她一种空漠冷寂的感觉。她想起在百乐门舞厅热火的日子,第一次遇到朱延年的辰光,给她带来了美丽的幻想。朱延年能说会道,投合她的心意:人长的不错,手面又阔绰,谁也猜不透他有多少财产。

  但从他的口气和花钱像流水一样来看,仿佛是个百万富翁。她认为和这样一个富有的人结婚,生活在一起,大概享受不尽幸福。她的愿望实现了,屋子里增加了一个主人。他花钱不再那么阔绰,有时还有些拮据,以后,向她借了现款,又借了金子。但她听信他的说法,以为福佑药房生意越做越大,进货越来越多,需要的资金也越来越迫切,资金多,利润就更多。她甚至相信她已经是福佑药房的股东了,把希望寄托在福佑药房事业的发展上。他告诉她福佑药房在上海滩上要成为第一家大药房,也就是全国第一家大药房,全国人民都要用福佑的西药。她呢,就是这第一家大药房的经理太太,同时,也是大股东。

  她充满信心和喜悦,等着这一天到来。这一天没有来,五反运动来了。她惊奇福佑药房竟有这么多的严重问题,开始还不相信,误认为是职工有意和朱延年经理过不去,大概政府伸手向福佑药房要钞票。等运动过去,朱延年和福佑药房又会飞黄腾达,她的梦想还是会实现的。朱延年被捕这惊人的消息把她吓倒了。她在提篮桥监狱里会见了朱延年,才慢慢恢复信心,耐心地等待他出狱,重整旧业,一天又一天过去,一月又一月过去,一年又一年过去,出狱的消息日见渺茫了。她这才逐渐清醒过来,不断发觉福佑药房和朱延年的事体十分严重。“五反”不是一阵风吹过了事,重大的案情由法院专门认真处理。

  朱延年谋财害命的事体一件又一件发现,不但是工商界憎恨他,连里弄里的娘姨和小孩也指着朱家的门口咒骂,说朱延年是害人精。她每天都不大好意思出门,不是清早,就是黄昏时分,悄悄出去办点事。她日日夜夜盼望朱延年出来,改邪归正,恢复名誉,重新做人。她预感会不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但又希望不会发生。但上海市高等人民法院送来对朱延年的判决书,不但宣判了这个不法奸商的死刑,也是对马丽琳的梦想宣告了破灭:

  朱延年 男 四十九岁 原福佑药房经理

  朱犯延年一贯投机倒把,买空卖空,套取外汇,捣乱市场,欺骗国家机关,破坏国民经济;屡经教育,不知悔改,且变本加厉,亲自制造假药,贩卖过期失效药品,害死中国人民志愿军十四名和上海市居民五人。他并以各种卑劣手法,伪装进步,行贿和腐蚀国家干部,自命为干部思想改造所所长,致使少数国家干部蜕化变质;

  施用各种丑恶伎俩,盗窃国家经济情报,挖社会主义墙脚,散布流言蜚语,恶毒攻击人民政府,无所不用其极。

  一九五二年五反运动期间,经有关单位和福佑职工以及广大群众检举揭发,五毒俱全,罪行累累,铁案如山。在押期间,他态度顽固,拒不坦白交待,公然与人民为敌到底,死不改悔。在确凿人证物证面前,他才不得不承认所犯罪行。为了巩固人民民主专政,保护伟大社会主义事业顺利发展,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上海市高等人民法院

  法院通知家属去收尸。

  她不想去收尸。朱延年丧尽天良,受了他的欺骗,上了他的当,把她仅有的一点积蓄,花得净光,留给她的是一屁股债和狼藉的声名。她不幸掉在朱延年这个臭毛坑里,不能自拔。她恨死了朱延年,恨不能咬他几口,才能消除心头的愤懑。她决心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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