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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六


  “阿永,你这话可说错了。江大姐原来就很漂亮,”金懋廉打趣地说,“她并不因为这朵花才显得漂亮。”

  “懋廉兄的话对。我刚才失言了。小生罪该万死,江大姐千万请你原谅。”

  “你少说废话,我就原谅你。”江菊霞瞪了他一眼。

  “话不可多说,但是,也不可不说,要恰到好处,不多不少,适可而止。”冯永祥对着面前的冷盘摇了一摇头。

  马慕韩怕江菊霞再反攻,他对冯永祥说:“现在正好。今天步老自己请他同乡吃饭,不然,步老来了,就更热闹了。”

  “步老虽然没来,可是他派了特命全权代表来了。”

  “谁?”柳惠光四处张望,奇怪这样的大人物来了,主人怎么没有给他介绍呢?他问冯永祥。

  “诸位大概还不认识,让我来给诸位介绍介绍……”

  冯永祥站起来,江菊霞拉着他的西装袖子,按他坐下,嗔怒地说:“又说废话了!”

  “那么,我不介绍了,你自我介绍吧。”

  江菊霞真的站了起来,但不是自我介绍,她端起装满通化红葡萄酒的高脚玻璃杯子,对着马慕韩说:“今天是慕韩兄大喜之日,我建议大家敬一杯,祝贺兴盛纱厂公私合营。”

  大家举杯站了起来,最后一个站起来的是潘信诚。

  马慕韩没有和史步云商量商量,也没有和潘信诚交换意见,更没有告诉徐义德,兴盛纱厂就向中共上海市委申请公私合营。政府宣布十四家工厂实行公私合营,其中便有兴盛纱厂,兴盛纱厂已经签定了协议,正式合营,昨天开了公私合营大会。今天马慕韩请客,一方面和老朋友叙叙,一方面也有庆祝企业合营的意思。

  潘信诚对于马慕韩这个惊人举动,有一肚子牢骚。五反运动辰光,马慕韩在纺织染整加工组带头坦白,冲垮棉纺业的防线,潘信诚至今还有余痛;现在国家提出国家资本主义的问题,马慕韩又抢了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实在叫人寒心。马慕韩走到前面去了,史家和潘家也不好落后,无形之中加速了私营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速度。潘家跟进吧,无论如何总落后了一步,人家总以为是受马家的影响。马家的影响?天晓得!潘家自有主张,从来不跟在别人的屁股后头转的。但是,晚了一步这个形势很难改变了。潘信诚本来不想来的,因为马慕韩亲自打了电话来,同时,他也想了解合营的情况,就答应来了。

  潘宏福听说兴盛已经批准了,心里怦怦直跳,不满意父亲老成持重,没有申请合营。他不敢直接提出意见,怕父亲骂他。他委婉曲折地说,如果通达纺织公司也申请合营的话,可能也是十四个厂里的一个,就不让兴盛纱厂专美于前了。现在申请还来的及,再迟,就更落后了。父亲不以为然,要潘宏福不要向马慕韩这些人学。马慕韩是公子哥儿,不是自己创业,不知道创业的艰难。他逞强好胜,只图虚名,一心想做官,出风头,把啥都忘记了,哪里知道他父亲当年怎么苦心经营,风里来雨里去,才挣下这份家业。他父亲指望他承继祖业,发扬光大,谁料到他双手捧出送人,而且是满不在乎,毫不心痛。真正是岂有此理。

  潘信诚说,如果他有这样的儿子,就是死了,在棺材里也要骂这个不肖的畜生!潘宏福说公私合营也不等于双手捧出送人,还有股息可拿哩!潘信诚啐了儿子一口:企业在自己手里好呢,还是在别人的手里好?那点股息算了啥!个人企业的利润可以全部上自己的荷包里!潘宏福不敢再往下说,潘信诚的气一时也消不掉。父子两个坐在汽车里,一句话也没说。潘宏福的席位正好排在潘信诚的紧右边,他见大家都站了起来,父亲稳稳地坐在那里不动,那叫马慕韩下不了台,便用左脚碰了碰父亲的右脚。潘信诚慢慢站了起来,左手按着桌子,右手颤抖地端起酒杯,笑嘻嘻地说:“人老了,不中用了,连敬酒也落后了。”

  “信老年纪比我大,”宋其文说,“精神可比我足。”

  “这一阵也不行了。”

  “来,来来,大家干一杯!”江菊霞举着酒杯向大家示意,然后给马慕韩的杯子碰了一下,说,“兴盛这次批准合营,等于中了头彩。慕韩兄,恭喜你!”

  在一片恭喜声中,大家干了杯。

  马慕韩今天特别兴奋,喝了一杯酒下去,更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他的棉纺业全业大联营的宏伟计划,在进行期间,遇到不可越过的暗礁,一是史家,一是潘家。史步云要江菊霞透露,由于处在工商联主任委员的地位,他的企业不好轻易联营,要看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的意见,彬彬有礼地关了门。潘信诚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是他那个条件:要等棉纺同业都同意了他才考虑,这是另一种方式拒绝。如果潘信诚赞成了,很多同业会跟进的,说不定史步云也会考虑。

  徐义德虽说答应了,但是并不积极,谁知道铁算盘在背后搞啥鬼名堂哩!宋其文要他和江菊霞筹划棉纺全业联营的事,两个人同床异梦,各有各的打算。江菊霞不但不帮忙,而且在拉同业要求公会出面领导,简直是自吹自擂。她想马慕韩抬她上台,那不是白日做梦吗?他看到困难重重,形势不妙。冯永祥又说已经有几家厂申请公私合营了。他一个人在家里整整思考了一个晚上,认为目前是千载难得的良好机会,虽然有几家厂申请了,可是政府还没有批准。

  他要在公私合营企业当中做个典型,用具体行动响应政府的号召。他嫌别人说空话,他要像宋其文所说的那样:拿出事实来。他一申请,上海党和政府的首长马上就会知道,说不定中央首长也会知道哩。这样,他在工商界里讲话更有力量,因此,也更有地位。否则,他在上海工商界,总是给那几个“老老”压在头上,一辈子也不能出人头地。他和股东商量了,也和厂里代理人交换过意见,大家都赞成他的主张。他又约了唐仲笙和冯永祥到家里来研究。冯永祥不赞成,认为他有点性急,沉不住气;像他这样有地位的进步工商业家,不必抢先。企业联营的事也不是完全绝望,史家和潘家还可以进一步磋商,徐义德是不成问题的。

  冯永祥拍胸脯打保票,那口气,仿佛沪江纺织厂就是他开的。唐仲笙以为可以再看看,即使要申请,也可以推迟一个时期。马慕韩坚决要马上申请,唐仲笙暂时改了口,认为马上申请也是一个做法,棋先一着,对推动工商界社会主义改造有一定的作用。冯永祥看马慕韩的决心不可动摇,旋即支持他申请了。今天马慕韩请客也是冯永祥建议的,因为他申请以前不愿意和史家商量,并且要唐仲笙和冯永祥替他保密。现在兴盛公私合营已经完成,不用再保密了,全上海工商界都知道了,是马慕韩出面拉一把的时机。马慕韩干了杯,坐下来说:“谢谢各位。早就想请各位聚聚,也想去看看步老信老,商量商量合营的事。这一阵尽忙着厂里的事,竟抽不出身来,一直拖到今天,才抽时间来和各位叙叙。”

  “兴盛合营,你做主就行了,用不着和我商量。”潘信诚对马慕韩说,“倒是步老那方面需要打一个招呼,他是工商联的主委,和令尊也是至交,他一向对你很关心的。”

  “步老那边,提倒是提过,不过不具体。”

  “在座知道兴盛过去的人也很多,步老肚里可是一清二楚。令尊年青的辰光在一个钱庄当学徒,做事勤恳,讨了老板的欢喜,慢慢提拔他,收入增加了,他又省食俭用,手里积蓄了一些钱。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他靠朋友帮忙,才开办了兴盛纱厂,开头不过两三千锭子。令尊锱铢必计,一个小钱也不肯乱化,全放在企业上。他忙了一辈子,化了不知几许心血,兴盛才有现在的规模。他指望慕韩老弟接办他的企业,仍然继续发展下去,没料到今天已经合营了。”潘信诚不胜感慨地叹息一声。

  潘信诚虽然是客观叙述,可是那意思是很明显的。马慕韩听的不禁低下了头,好像潘信诚就是他死去了五年的严父一样,和缓的语句里含蓄着严峻的申斥,感叹的情绪里又充满了亲切的慈爱。他的心头有一股暖流通过,鼻子一酸,眼睛闪看泪光。他竭力噙住眼泪,悄悄地用手绢拭了拭,说:“哎哟,我的眼睛里有啥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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