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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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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永祥坐在长方桌的北边的尾端。他站了起来,两只手扶着桌子边,像是准备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讲,先扫了大家一眼,接着轻轻咳了一声,然后把胸口的黑领结弄弄正,吸引了全体的注意,这才慢慢开口:“没人讲吗?我来跑个龙套。说的不对,还请诸位多多指教。我一听到党中央提出过渡时期总路线和国家资本主义的问题,兴奋得一宿都没合眼,这桩事体太重要了,太伟大了。政府把一幅新中国的蓝图在我们面前打开,没有一个人看到祖国灿烂的远景不欢欣鼓舞的。 至于讲到国家资本主义问题,新中国成立四年多以来,私营企业的进展不论在生产上或是经营管理上,都赶不上国营企业。我深深体会到私营企业不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会成为国家建设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所以说,向国家资本主义的方向发展,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是完全必要的。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旧资本主义的路,一条是社会主义的路。我们要走社会主义的路,必须先经过过渡时期——走向国家资本主义。如何过好‘第三关’①,昨天听了慕韩兄的报告后,有了方向,我们要争取进入社会主义。”讲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说:“当然,工商界究竟是工商界,过关也和一般走路不同,否则为啥要叫‘关’呢?还要‘过’呢?中央的政策一向是稳的,上海党和政府方面掌握中央政策一向也是稳的。工商界同仁有啥意见可以尽量谈出来,政府一定会仔细考虑的。” ①第三关,系社会主义关。 宋其文听冯永祥开头一段话,料到他照例会有这番表白的,仿佛代表政府在训工商界,显出自己很进步。后来那一段,他既代表了政府又代表了工商界,暗骨子里鼓励大家提反对意见,说得不客气一点,其实是煽动工商界的抗拒情绪。宋其文听到后来,根根胡须都仿佛翘了起来:他想这要把大家引导到哪个方向去?更担心的是马慕韩稳稳坐在当中,竟然不说一句话。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抚摩了一下胡须,竭力想把话说得平和一点,可是语气里还是流露出不满情绪: “我本来不想现在就发言,听了永祥老弟一番话,倒觉得有话要讲讲。我们这些年纪过了半百的人,经历了几个朝代,阅历比年轻的人多一点,旧社会酸甜苦辣的滋味也尝的多一点,觉得新中国来得不易,因此对新中国的感情热爱的更深,甚至可以说有些偏爱。我讲的话也许不入耳,但是腑肺之言。在座听了,有不同意的,欢迎大家不要顾情面,尽量提出来批评。我这个人老了,毛病很多,可是别人的意见,倒是愿意听的。老大的中国,受了洋人一百多年的气,新中国建立了,提起中国人来,在世界上可以扬眉吐气了,现在政府要把中国建成一个社会主义的强国,没有一个中国人不高兴的。我们工商界,我想,也不会例外。 “现在方向已经明确了,社会主义改造不但是对私营企业的改造,也是对个人的改造。政府对我们做到仁至义尽了,大事体都给我们先商量,打通我们的思想,指出我们的前途,安排我们的出路。陈市长又设身处地给我们考虑,我们不能放弃改造的机会。毛主席这次谈话,给我们工商界无上的光荣。他老人家特别表扬了民建,说民建对推动工商界进步起了作用。上海民建分会在这方面也做了一些工作。我感到非常快慰。当然,上海工商界的进步和中共市委的领导以及经常教育是分不开的。我相信:工商界经过四年多的思想改造,我们不走旧资本主义道路,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工商界不会有第二句话说的,特别是我们民建会的成员。” 大家的眼光都注视着他,特别是马慕韩的眼光一直盯着他。他讲完了,坐下去,马慕韩还在看他,并且流露出钦佩的神情。这番话讲得很动人,很有激情,也很有说服力。马慕韩认为应该由他讲的,不料被宋其文抢先说了,不但代表工商界,而且是代表民建会。宋其文这番话一定会引起政府很大的注意,并且还会给予很高的评价,对今后地位要发生深远的影响。他痛惜丧失了一个良好的机会,只怪冯永祥对上海工商界进步估计不足。他想接上去说,又觉得是画蛇添足,只好惋惜地坐着没动。 潘信诚昨天亲自出席了座谈会,听了传达,今天有病,要潘宏福给他向市委统战部请了假。潘宏福今天比往常活泼的多了。老头子没来,他是潘家企业的唯一代表人物。他一到,就和大家握手打招呼,坐在马慕韩的正对面,好像潘家有意要和马家别苗头,见个高低。冯永祥开了炮,他就想站起来还击,可是让宋其文抢先一步,他只好坐在那边听,表面上勉强保持镇静,心里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宋其文讲到当中,停了停,他就准备站起来,可是宋其文又讲下去。 他的脚不安地在地毯上轻轻拍着。他很不满意冯永祥拖工商界的后腿,要丢上海工商界的人。他无产无业,空手也可以进社会主义,不应该讲那些泄气的话。他本来对冯永祥十分佩服,暗地里以冯永祥做为自己的榜样。他在上海滩上,要是有冯永祥这样的地位,自己就心满意足了。冯永祥却不满足现在的地位。冯永祥无产无业,凭啥要骑在工商界的头上?啥事体都要听冯永祥指手划脚。心中早就感到有些不满,特别是最近,冯永祥很活跃,话也多,讲的却越来越不对头了。宋其文的话和冯永祥的态度,是一个显明的对照。他从来看不起宋其文,宋其文那点企业算啥,潘家任何人伸出一个手指都比宋其文的腰粗,单靠一点民主历史和那一把胡须,就在上海滩上神气活现,啥事体都站在工商界前头,由他代表工商界出面,实在气人不过。潘家这么多的企业,比不上马慕韩,还比不过宋其文吗? 他想父亲太退让了,平常不大愿意抛头露面,北京会议不去,上海事体不大插手,今天的座谈会又要请假,真叫他莫名其妙。简直是错过大好机会。他要亲手把它抓住,高声说道:“我们工商界一定要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单是讲还不行,要有行动表现,这就是说,自己的企业要向国家资本主义的方向发展,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老实说,我们资本家不懂得技术,也不懂得怎么管好工厂,就凭钞票办企业。过去有的投靠洋人发财,有的依赖官僚资本赚钱。 现在要想把企业办好,依靠工人,改进技术,减少浪费,只有公私合营,才能有所发展。中国肯定要走社会主义道路,工商界也肯定要走社会主义道路。我们不能落后。我个人觉得,将来带进社会主义社会去的礼物愈多愈好。老实讲,这是对个人地位、待遇有决定作用的。在我们民族资产阶级内部来说,这是一种竞赛,要争取,不要客气。要争取时间发展企业,企业越多越大越好,这样礼物就多了。公私合营,要积极争取;通达的企业在座谈会以后,就要努力创造条件,争取合营。” 马慕韩更感到自己落后了,他忍不住一再看了看冯永祥。他的眼光里流露出焦急和怨恨的神情。冯永祥比他更焦急,认为潘宏福这青年目中无人,像一头野马,到处乱闯。只有潘信诚来,给潘宏福戴上笼头,勒紧缰绳,他才会循规蹈矩。偏巧潘信诚请了病假。他辛辛苦苦开了头,衷心盼望有个“好”的开端,不料给宋其文打乱了他的安排,潘宏福又挺身而出,不但是给马慕韩的颜色看,而且是在“将”冯永祥的“军”,开口企业,闭口企业,生怕人家不知道潘家在上海滩上是屈指可数的大资本家。 他现在感到自己出马过早,使得处境狼狈,进退不得。他不能不发言,不发言,会议的形势便倒向那边去了;他也不好再发言,那就要暴露了向来以工商界进步分子自命的丑恶面目。他想建议马慕韩休息一刻钟,可是他坐在长方桌北边的尾端,鞭长莫及,没法给马慕韩咬个耳朵,也不好写个纸条递过去,市委统战部有干部参加小组会哩。他急切不知如何是好,头上竟渗出一粒粒汗珠来了。他一边擦汗,一边对坐在他旁边的唐仲笙说:“今天的暖气烧的太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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