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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〇


  郭彩娣坐在船尾望着孤山,一边划,一边掌舵,小船慢悠悠地在碧澄澄的湖水上轻轻地滑过。静静的湖面上布满了碧翠欲滴的荷叶,像是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翡翠伞似的,把湖面盖得严严实实,只是当中留了一条狭长水道,恰巧够一条船划过。在一片碧绿当中,仿佛有人撒了无数支朱红的大字笔,饱满的笔锋冲着爽朗的晴空,偶尔看到一棵两棵盛开的水红色的荷花,又像是一个个少女含羞地露出她的红艳艳的面孔,笑脸迎人。郭彩娣看到这一片荷花,竟然忘记了划船,小船隐没在碧绿的荷叶丛中。

  管秀芬坐在船舱当中的靠垫上,她也给荷花吸引住了。她伸手抓一片荷叶,用手在湖里掬了水,向荷叶上一撒,像是无数大大小小的珍珠落在碧绿的玉盘似的。一粒一粒珍珠却迅速地滚到荷叶当中,变成一粒滚圆的大珍珠了。她好奇地叫道:“你们看,多少珍珠啊!”

  秦妈妈和汤阿英坐在当中,偏过身子去望。她又掬了一点水撒在荷叶上。秦妈妈说:“小管,把珍珠用线穿起来,带在脖子上,你就更漂亮了。”

  “要漂亮做啥?”

  “好做新娘子啊!”

  秦妈妈一句话把管秀芬说得像是一朵荷花露在碧绿的荷叶当中。管秀芬嘟着嘴说:“秦妈妈也拿我开玩笑!”

  “只准别人开玩笑,不准老太婆说话吗?”

  “小管在荷叶当中,真是漂亮极了。”汤阿英也赞赏了两句。

  “还不快划?老待在这里,彩娣,你是有意让她们取笑我吗?”

  “好,快划。”郭彩娣真的划了,接着用桨朝湖后一撑,船身一摇摆,把两边的荷叶震动,好像要拍翅飞扬,翩翩起舞,小船从碧绿的荷叶丛中完全露出来了。她笑着说:“快送你回去,好早点请客吃喜酒!”

  “彩娣!”管秀芬瞪了郭彩娣一眼。

  郭彩娣平时说不过管秀芬,总是吃她的亏。这回轮到郭彩娣说管秀芬了:“怎么样?还嫌不快吗?等不及啦,好好,再快一点。”

  汤阿英掉过头去,凑趣地说:“快点划,早点到家,多给你一点船钱,让你回去买喜酒喝。”

  郭彩娣很老练地把船划到荷叶当中的那条航道上来,不消几桨,就划到西泠桥下了。管秀芬低着头,暗暗朝半圆形的桥洞望去:湖面豁然开阔了,落日的余晖把粼粼的湖水染成桔红色,一层一层涟漪闪发着金黄色的光芒。船出了桥洞,向左一转,朝平湖秋月那边划去。两边是对峙的天竺山,满山树木,给人一种莽莽苍苍的感觉。管秀芬坐在船头窘得不敢答汤阿英的话,怕引起更多的话头。她侧着身子,眼睛望着前方潋滟的水光,装做没听见她们在讲啥。

  “小管,为啥不开口呀?舍不得给我船钱买喜酒喝,那我就不要船钱了,算我送的喜礼吧。”

  郭彩娣在船后头这么大声说,管秀芬还是不吭气。她在四处搜索,想法跳出被她们三人包围的窘境。她忽然看见一条大船从湖心亭那边驶来,船头坐着一个矮胖的中年人,那个圆球也似的胖脸好生面熟,她仔细望了望,忽然大叫道:“他们看,那是谁?”

  她们三人都朝管秀芬指的方向看。秦妈妈一看那轮廓,她认出来了,说:“那不是徐义德吗?他怎么也来西湖白相?……”

  她的话还没有讲完,那只大船后面站着一个船夫,一篙下去,大船箭似的在万道金波上面滑溜过去。秦妈妈她们再也看不清船上究竟坐的哪些人的面孔了。她们望着那条大船向岳坟那边去了。

  【第四部 第二十二章】

  徐守仁一跳下公共汽车,匆匆从衡山路转过来,一步快似一步,简直是在赛跑。但一走进他家住的那条幽静的马路,他的脚步却迟缓下来了。一种愉快和羞愧的情绪交织在他的心头。一走出提篮桥监狱大门,他的心早已飞往家里去了,等到望见那两扇黑漆大铁门上两个狮子头的金色铁环,他的步子又踌躇了。他不知道家里有啥人在家,爸爸一定不在,娘也许在,林宛芝大概会在。见了她们说啥呢?

  特别是林宛芝,怎么有脸见她呢?娘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这回看到他从监狱里回来,不是送给她奚落吗?他像是已经望见林宛芝了,惭愧地低下头来。他站在红墙外边,望着熟悉的邻居房屋,回过头来,不想回家去了。可是娘日夜在家盼望着他,为啥走到门口还不回去呢?他鼓起勇气,又走到黑漆大铁门那里,轻轻敲了两下。门开了,老刘看见是他,兀自吃了一惊,定了定神,认真一看,果然是他,连忙弯腰堆着笑容说:“大少爷,你回来啦。”

  “唔。”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老刘那天夜里亲眼看见他给人民警察逮捕去的。

  “受苦啦,快进去歇歇。”老刘过来要拿他手上的包袱,说,“我给你送进去。”

  “用不着,我自己提一样的。”他径自走上了台阶,进了门,他想上楼直接到娘的卧房去,可是客厅里传出来娘的声音:“你们去吧,我啥地方也不去,我留下来看家。”他改变了主意,在客厅门外边轻轻叫了一声:“娘!”朱瑞芳打开客厅的门,走了出来,一见是他,睁大了两只眼睛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一样的,眼睛里露出惊奇的光芒,接着面孔上闪现着快意的笑容,不禁大声叫了起来:“啊!守仁回来啦!”

  “谁?守仁?”徐义德从沙发里站了起来,他想这是不可能的事,守仁判刑一年还没有满呢。他走到客厅门口一看,站在他面前的,头微微低着的可不是徐守仁吗?

  朱瑞芳一把拉着儿子走进客厅,一边说:“快进来歇一会吧。”

  朱瑞芳的两只眼睛一会也没有离开过徐守仁,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站在他身旁,用手按着他的肩膀,忍不住伤心地说:“看你,人瘦成这个样子,面孔苍白,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朱瑞芳看到儿子有些消瘦,没有从前那样浑身都是肉,一阵心酸,眼眶润湿,眼泪快要掉下来了,怕给人看到,把她腋下的手绢取了下来,拭了拭眼睛,痛惜地问道,“你在里头吃的饱吗?”

  “吃的饱……”

  “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呢?”

  “吃的是糙米饭,也没有多少小菜,哪能会胖呢?”

  “我每次探视给你带的小菜,你没有收到吗?”

  “都收到了……”

  “面孔为啥这样苍白?”监狱里没有镜子,徐守仁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怎样苍白,一时愣住了,没有吭声。

  “关在监牢里,整天晒不到太阳,面孔当然苍白。”徐义德没料到儿子出来这么快,觉得应该让他在监狱里多受点教育才好,免得回到家里来又闹翻了天。看朱瑞芳问长问短,有点不耐烦,暗中顶了她一句。

  朱瑞芳没有在意,按着儿子的肩膀,关心地说:“让我看看你的手。”

  徐守仁把手伸在娘面前,她轻轻地抚摩着,惊异地说:“这只手怎么变啦?我记得从前是雪白细嫩的,现在为啥长了这么厚的老茧?义德,你看看,这只手多粗!”

  徐义德不耐烦地望了她一眼:“孩子刚回来,让他坐下来,好好歇一会,别老是站着。”

  “哎呀,你不说,我倒忘记了。”朱瑞芳拉着徐守仁走到矮圆桌的双人沙发那里坐下,说,“累了吧,歇歇。”

  老王听说徐守仁回来,连忙泡了一杯浓茶,用福建漆托盘送了进来,走到徐守仁面前说:“大少爷,你好,喝杯热茶。”

  “谢谢你,老王。”

  朱瑞芳对徐义德说:“孩子回来,身体这么不好,要好好给他补补。”

  “唔。”徐义德应付地答了一声。

  “这孩子比过去懂事啦!”

  “长了这么大,应该懂事啦!”

  徐守仁端起那杯狮峰龙井茶,只见茶色清澈,香气清新,一口下去感到味道醇厚,顿时精神一振,满嘴芬芳,舌头上甜丝丝的。他咕噜咕噜地又喝了好几口。他从来不知道绿茶这么好喝:“这茶真好喝,老王,给我再泡一杯。”

  “好的,给你多加点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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