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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四


  “舅母也很生气,一个钱没有给他,连顿饭也没有留他吃。”

  “你舅母做得对。要是我在家里,不拿根棍子把他撵出去才怪哩!”

  徐守仁心头一愣:幸亏那天舅舅不在,要不,说不定他也捎带的挨两句骂哩。他吓得没有答话。墙那边又传来低低的声音:“你舅母日子过得好吗?”

  “还好。”徐守仁想起了夏亚宾,接下去说,“看样子也不大好,店里常有人到她那里讨还欠薪。”

  “谁?”

  “那天我碰上了夏亚宾,是啥X光专家。”

  “夏亚宾也讨欠薪?真是墙倒众人推。夏亚宾这家伙是我一手提拔的。他是屁X光专家。他不过懂得一点X光机器的名称和性能罢了,完全是我把他吹捧起来的。他不感恩报德,见我进了监狱,翻脸不认人,伸手要欠薪,那不是一心想搞垮福佑吗?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患难当中见朋友。现在我可把这帮家伙的真面目看清楚了。”

  “我在旁边看了也生气,为了几个臭钱,就不讲过去的交情,太不够朋友了。看他来势很凶,以为他是‘英雄’好汉,给我几句话一问,就吓回去了,反过来还要请我吃饭哩。舅舅,你说,笑话不笑话?”

  “这种人你别理他,离他越远越好。我这个人吃亏就吃在待人太好了,人家有困难,只要给我一说,我没有不答应的。要到我店里来做事,我也是尽量收留。我有困难,别人不单不帮忙,还要踩我两脚。这回我算懂啦,好人做不得。”

  “你说得一点也不错。”

  “谢谢你打发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听说店里的情形怎么样?”

  “不大清楚,听说成立了物资保管委员会,童进他们在维持,政府照顾职工的生活。”

  “真的吗?”

  “真的,听我娘讲的。”

  “我就害在童进手里,不是他检举,我也不会关在牢里。

  他会维持?你别听错了。”

  “一点也没有错。童子的童,进退的进,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他原来以为童进是个好人,听舅舅一说,童进不够朋友,伙计竟然检举老板。他对舅舅说:“童进是这样的人,太不讲义气了。”

  “是呀。我吃够他们的苦头,害得我蹲在牢里。欠薪,也让他们尝点苦头。要是我在外边,别说欠薪,薪水也不会晚一天发,有时还给他们加薪。店里的生意在做吗?”

  “好像停了,在清理吧。”

  “停了好,让童进他们喝西北风去。我这里三餐茶饭现成的,一个钱也不要,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你不想出去吗?舅舅。”徐守仁进了监狱,没有一天不想出去的。天天等消息,楼文龙没有音讯,家里也没有信息,等得有点心焦。舅舅要是能够出去,可以给他带信回家,说不定还可以找到楼文龙,那他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出去,当然想出去;没到辰光,想出去也没用。”朱延年从外甥简单的叙述里,已经知道外边大概情况,觉得现在他还不会出去。福佑五毒问题还没解决,外边一屁股屎也没有揩干净,他乐得在里面躲一阵子。他梦想“五反”的风头过去了,外边的屎揩干净了,说不定美国佬从朝鲜打过来,上海滩上又要换个朝代,那时共产党早不知道钻到哪条山沟沟里去了,谁来“五反”?谁来算账?过去的账一笔勾销,他可以大摇大摆从监狱出来,重整旗鼓,朱延年在汉口路一带飞黄腾达的时代又要到来了。

  他越想越得意,眉头高高扬起,兴致勃勃地说,“现在出去么,也可以。不过,我觉得这儿蹲蹲也蛮不错哩。我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起早睡晚,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晚点出去也好,不是你舅舅吹牛,要是想出去,只要找个铺保,随便啥辰光都可以出去。”

  徐守仁听得入了神,不禁对舅舅肃然起敬了。他听娘说,舅舅神通广大,在上海滩上他没有办不到的事,一会穷得叮叮当当响,一会坐汽车出去兜风,花钱像是流水似的。舅舅在他心目中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因为自己在念书,一直没有机会跟舅舅一道出出进进,没想到在监狱里却关在一道了。这真是给他一个好机会,找不到楼文龙也不要紧,只要舅舅帮忙,看上去,他出去并不困难。他试探地说:“你给我帮帮忙,好不好?”

  “帮啥忙?”

  “我想出去。”

  “那不困难。”

  徐守仁的耳朵几乎完全贴到墙上去了,恨不能穿过墙去紧紧抱着舅舅。舅舅真是个再好也没有的人了。他急促地问:“啥辰光可以出去呢?”

  “你想啥辰光出去呢?”

  “越早越好,行吗?”

  “当然行!”隔壁忽然沉默,半晌,才接着说,“我先给你了解一下案情。”

  徐守仁含含糊糊地说:“就是为了那一辆自行车……”

  “也许还有别的瓜葛……”

  “我弗晓得。”他不知道舅舅的话的意思,想问一声,又怕给别人知道。

  墙那边传过来关怀的问话:“你在里面生活过得惯吗?”

  “不习惯,不过很新鲜。”

  “你的胃口不错,还感到新鲜。”

  “你腻味了吗?”

  “有点。你想不想吃点好的?”

  “可想哩。近来嘴越变越馋了!”

  “我有办法请你吃。”

  “那太好,舅舅,晚上有吗?”

  “有。只要有钱,这里照样可以买到好吃的物事。你带钱进来了吗?”

  “带了一些。”

  “交给我,我给你买。在里面,有啥事体,找我好了。这里上下人等,我没有一个不认识的。”朱延年信口吹牛说。

  “幸亏遇到你,舅舅。要是我一个人在这里,真不晓得哪能打发这个日子哩!……”

  弄堂口传来看守橐橐的脚步声,他们的谈话中断了。段振立走到每个号子门上的小洞那里,便停了下来,看看里面的动静,心中暗暗点一点人数,然后又向前面走去,那橐橐的皮鞋声有规律地飘荡在寂静的弄堂里。半晌,段振立橐橐的皮鞋声走到徐守仁的号子前面,哗啷一声把门上的锁打开了,对徐守仁说:“出来接见,你妈妈来探望你了。”

  【第四部 第六章】

  林宛芝听到从佛堂里传来念经的声音,她开了卧房的门,慢慢走下楼来。徐义德一见了她,立刻从客厅里迎了出来,笑嘻嘻地问道:“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回来这半天没看见你。”

  “别人在这里,我要是下来,不是自己找气受吗?”“怎么?”他愣了一下,奇怪地问,“你们又吵架了吗?”

  “我怎么敢和人家吵架。”

  “那为啥讲这些不咸不甜的话?”

  “孩子当小偷,丢徐家的人,也不是我叫他偷的,为啥给我脸色看?”

  “守仁关在牢里,她也不是心思,你让她两句,不就过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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