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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一


  秦妈妈微微一笑:“纸包不住火。闹得阿英都不能回家了,还说没有吵闹吗?”

  “就是有点争吵,也怪不上我这个婆婆。她现在变了,能说会道,谁晓得她把我这个老婆子编成啥样子呢?她有两条腿,哪个能挡住她回家?她不回张家来,那是她自己的心变了。我这穷老太婆也没有办法想啊!不能强迫她回来哟。现在不是讲平等了吗?婆婆媳妇平起平坐哩。”

  “你看她的心啥辰光变的呢?”余静撇开别的不谈,抓紧她无意当中流露出来的这句话问。

  “那要问她自家呀!”

  “你们天天在一道,总看出一些苗头啊。”余静不让她躲闪,说,“阿英最近常和啥人往来?”

  “这个,”巧珠奶奶见余静问到节骨眼上,她认真想了想,并没有看见阿英和不三不四的人往来,提不出具体的人来,但她不愿说,反问道,“你比我清楚啊,她整天在厂里。”“厂里的事,我很清楚。家里的事,你可比我清楚啊。”余静一点也不放松,“你看到她和啥人往来吗?”

  “这个……”巧珠奶奶说不下去了。

  “说吧,没有关系。”

  “对余静同志有啥不好说的?快说吧。”秦妈妈感到余静真有办法,一方面顺着巧珠奶奶谈,一方面又抓住要害,不放过重要的关节,使得巧珠奶奶不得不谈。她坐在旁边静静听她们谈。看巧珠奶奶一再不答,她才忍不住插了一句。

  张学海觉得今天自己的地位难处,这边是威严的母亲,只要她固执地看定一个人一件事,就很难改变她的看法;那边是敬爱的党支部书记,在他脑筋中有无上的威信,认为她做的事讲的话都十分正确,没有一点不对。夹在这两边当中,他自己很难说话了。一开头,他就怕任何一方面问他这个那个,幸好,大家谈论,都没有提到他。他原先低着头,不大看别人,好像这样别人就忘记他也坐在屋里了。现在余静和奶奶正面谈论,也还没有提到他,他稍稍放心了,微微把头抬起。

  巧珠奶奶给问得无处躲藏,她不得不讲道:“在家里么,往来的人倒不多,张小玲呀,谭招弟呀,郭彩娣呀,管秀芬呀……”

  “这些大半是细纱间的姊妹们。”余静说,“还有男的来吗?”

  “男的有,赵得宝老师傅呀,还有一个姓钟的青年,名字我可忘记了。”

  “是钟珮文吗?”秦妈妈问。

  “对,对,就是他。他和赵师傅一同帮我们搬家的……”巧珠奶奶一提到钟珮文,眼前便显出一个活泼的青年来了。

  “那次是老赵带他们来的,你忘了吗?”

  “我没忘记,”巧珠奶奶对余静说,“真要谢谢他们,给我们搬家,连杯水也没喝。”

  “这不算啥。”余静说,“还有啥人?”

  “没有了。”

  “你觉得这些人和阿英的关系怎么样?”

  “这要问你了,余静同志,他们都是厂里的。”巧珠奶奶想起陶阿毛对她说的风言风语。

  “有没有厂外的人来?”

  巧珠奶奶仰起头来,望着雪白的屋顶和汤阿英卧房的门,仔细想了想,说:“这倒没有。你觉得那些人怎么样?”

  “这些人,我都熟悉。我可以告诉你,巧珠奶奶。他们都是规规矩矩的人,有的还是党员,他们和阿英往来,主要是谈工作谈学习,没有别的事。”

  “这些人,我也晓得是好人。”巧珠奶奶放低了声音,生怕窗外有人听见,“你不晓得,近来她不按时回家,厂礼拜也不待在家里,每次出去都讲究穿戴打扮了,不像过去那么随便了,老实说,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

  “你说吧,都是自家人,没啥关系。”

  “她一出去,谁也不晓得她到啥地方去了,连他也坐在鼓里。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体,为啥不告诉我们呢?”巧珠奶奶指着张学海。张学海马上又低下头了。他怕妈妈问他。她叹了一口气,说,“谁晓得她和哪些人在一道鬼混呢?在乡下都有那样的丑事,到了上海这样的花花世界,你说,她的心会不变吗?”

  “你看出苗头吗?”余静并不马上提出自己的意见。

  巧珠奶奶给这么一问,振振有词地说:“这些苗头还不够吗?她没有在厂里诉苦,我就发觉苗头不对了,哼,真没想到。”

  “你还看到别的吗?”

  巧珠奶奶很奇怪余静还要追问,她再也没有看到别的,但她做出看到却不愿讲出来的神情,说:“别的不必说,这些尽够了。”

  “别的没有了吗?”秦妈妈学着余静的口吻,耐心地问。

  巧珠奶奶认为单是这些,任你秦妈妈和余静怎么说,也驳不倒了,她于是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余静不慌不忙,亲切地说:“巧珠奶奶,我觉得你疑心是多余的。阿英这一阵,确实经常出来,连厂礼拜也常常不在家。我晓得她到啥地方去了。厂礼拜,张小玲她们约她去过团日,姊妹们在一块儿谈谈,也是好事。有时她去上党课。从‘五反’到民主改革,我们厂里的工人都提早到厂里,很晚才回去,学海也是这样,他们夫妻两个经常在厂里开会呀谈话的。特别是党员团员和积极分子,工作更忙。不信,你问学海。”

  巧珠奶奶望着张学海。他抬起头来,对巧珠奶奶“唔”了一声。巧珠奶奶怀疑的眼光对着余静。余静说:“刚说我们的沪江厂,别的厂的职工也很忙。我忙得好几天不回家,就住在厂里,最近连我娘生病,也顾不上回去看,还是阿英到我家把娘接到厂里来的,靠了她,我娘的病才慢慢好起来的。”

  “她整天在厂里吗?”巧珠奶奶怀疑地问。

  “是呀!”

  “不到别的地方去吗?”

  “唔。”

  “脚长在别人的身上,你哪能晓得呢?余静同志,你又那么忙。”

  “她哪里有时间到别地方去?她上班下班常和学海一道走,不信,你问他。”余静指着学海。

  “是吗?”

  “是。”他望望巧珠奶奶,又望望余静,回忆陶阿毛给他讲那些话,仔细想想,觉得没有根据。

  “到厂里去那么忙,为啥现在那么爱好打扮呢?”巧珠奶奶自信在这一点上,余静是驳不倒的。

  余静笑了笑,对巧珠奶奶说:“别说阿英啦,就是秦妈妈和我,也包括你在内,不是都比过去爱打扮吗?过去没吃没穿,有啥好打扮呢?现在生活好了,出门收拾收拾,也是很自然的事啊。别说人啦,连屋子也不同了,过去你们住在草棚棚里,现在住在工人新邨里,你看,屋子不是比过去也收拾得漂亮了吗?”

  出乎巧珠奶奶意料之外,连这一点也叫余静驳得无话可说了。她看看自己身上那件蓝细布褂子,和住在草棚棚里的穿着也不一样了。可是她心里还是不服帖,嘴上却说:“你真会说话,我这个老太婆说不过你们年青人。”

  “不,讲道理么。你说的对,我们就听你的。现在你该不怀疑阿英了吧?”

  “这是他们小夫妻两口子的事体,我管不着,也用不着我夹在当中管这些闲事。”说完了,她的严厉的眼光盯着张学海,那眼光非常坚定,非常有把握,因为她和他说好了,不要再理阿英这丫头,家里的事,她一个人完全可以顶住。

  张学海一见奶奶的眼光,他就微微转过脸去。余静对秦妈妈说:“你看,巧珠奶奶多开明,和过去完全不同,究竟是解放了好几年,有了很大进步。年青人的事由年青人去管,真对。”

  秦妈妈却认为她进步不大,但顺着余静说:“当然啦,在新社会里,大家都变了,巧珠奶奶也进步哩!”

  “再过两年,要超过我们哩!”

  “余静同志,你这话可要把我折坏了。我哪能和你们比?你们都是党员,你们进步,带我老太婆一把,别把我扔下就很好了。”说到这里,她不放心地望了儿子一眼。

  “阿英的事,由学海他们自己去处理,好不好?”

  “好哇,余静同志,只要他们小两口子好,我这个老太婆还有啥闲话讲?”巧珠奶奶心里笃定,认为儿子一定听她的话,不会理阿英的,她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秦妈妈心里很高兴,忍不住问道:“真的吗?”

  “这么大年纪的人,难道说话不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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