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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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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菊霞今天来,担负了双重任务:一方面要拉马慕韩,给他出点力,自己的靠山多一点;另一方面,她还要把资方代理人存在的问题搜集起来,反映给史步云。史步云很重视自己的身份,一般场合是不大容易看到他的。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在工商界巩固的地位,不必去找别人,别人都要登门求教的。有些场合,他不去,会有人告诉他的,至少有江菊霞这个耳目,工商界的基本情况,他是了如指掌的。江菊霞就是有啥妙计高见,也不轻易透露,她要首先告诉史步云的。她嫣然一笑,客气地说:“阿永都不说,啥人敢开口。” “我给你介绍一位……”冯永祥对江菊霞说。 “谁?”江菊霞环顾办公室里,除了他们三个人以外,只剩下唐仲笙一直没言语,她想一定指的是他,便说,“我晓得了。” “你说是谁?” 给冯永祥这么一问,她又有点怀疑,不敢肯定,改口说:“还是听你的吧,你说是谁?” “这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江菊霞会意地点点头:“对。” 冯永祥又说下去:“提起此人,大大有名,上海滩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仪态万方,能文能武……” “确实不错……”江菊霞差点要给他说出是唐仲笙来了。 冯永祥得意扬扬地用脑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伸出一个大拇指来,眉飞色舞地说:“此人姓江名菊霞,大名鼎鼎的劳资专家!” 她撒娇地把嘴一撇:“不来了,你又拿我这个大姐开玩笑。”她举起手来,想打冯永祥。 冯永祥眼明手快,早就看见了,连忙站起来,合起双手,向她一揖到底:“恕罪,恕罪。” 她给弄得又好气又好笑,望了他一眼,说:“阿永,以后谈正经的,不要再开玩笑了。” “快谈吧,别闹了。”马慕韩望着唐仲笙说,“还是我们的智多星先谈吧。” 唐仲笙早就想好了主意,但并不抢在冯永祥和江菊霞前头说。他们是工商界的红人,自己不能和他们竞争,只好等待马慕韩请他谈。他不慌不忙地说:“我先提个意见,不对的地方,请各位指教。我看,今天的会先请慕韩兄讲讲座谈会的目的,号召大家有啥说啥。这一点非常重要。‘五反’过后,工商界朋友发言没有过去踊跃。言多必失。虽然到了同业公会,大多数人也不肯随便讲出心里的话。这就要引——事先要暗定几个人带头发言,启发大家。这个关一过,问题摊开,那就好办了。” 马慕韩点头称是,大家自告奋勇,每人布置一个人,会前谈谈。冯永祥向马慕韩伸出两个手指:“我找两个。”他不满意唐仲笙毫不客气抢了先,但又要摆出领导者的身份,既要用唐仲笙,又不得罪他,还得高他一等。他眼睛一转,沉思地说,“单找了人还不够,要进一步研究谈啥问题,把大家引到哪里去,座谈有个结果才好。” 唐仲笙伸出大拇指在冯永祥面前一晃,露出五体投地佩服的神情,说:“阿永究竟比我们高明,问题看的深刻。” “那还要听吴用的高见。” 江菊霞诧异的眼光转过去看主任委员办公室的门,以为有人进来了,没有见到人影,困惑地问:“吴用?谁?” “我的江大姐,劳资问题专家,你没读过水浒,吴用的绰号不是叫智多星吗?” “哦,你指的是仲笙兄,差点把我闹糊涂了。仲笙兄,你看,谈啥问题好?”她自命棉纺织业的行情数她最熟悉了,为了在马慕韩面前表现表现自己,有意先不说,推在大家身上。 等大家说不出来,她再说不迟。 唐仲笙听说马慕韩约他参加今天这个座谈会,他找了几个棉纺界的朋友聊了聊天,心中早就有数,给她一问,便从容不迫地说:“首先是个定义问题。目前资方代理人大体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本身占有大量股份的董事兼总经理,经理,或者是厂长;一类是本身虽然没有投资,但是兼了董事职务;另外一类是既无投资,也非董事的纯资方代理人。我看第一类很难算做资方代理人,不过他们自己都愿意从资方降为资方代理人,只是一种愿望。这个问题的产生是因为私营企业暂行条例规定的不清楚。” 冯永祥暗自吃了一惊,他这两天稀里糊涂地和林宛芝在一块鬼混,教了京剧就吃饭,吃了饭又教京剧。他脑海里除了京剧就是林宛芝,除了林宛芝就是京剧。他刚才还和林宛芝通了一个电话,足足讲了二十分钟才来的。他根本没有查看私营企业暂行条例,但又不能露出自己不知道,他点点头,说:“你说的对,给大家讲讲你的看法。” “我认为条例规定的不清楚也有好处,我们就按照它来解释。私营企业暂行条例第二十三条说:企业中执行业务之负责人或其代理负责人(经理人厂长等)如有违反政府法令、合伙契约、公司章程或股东会决议而致企业亏损资本达三分之一以上未向股东会报告者,应负法律责任。”他一口气背下来后,喘了一口气说,“条例中所称的经理人厂长范围如何?资方代理人是否指不占有股份的资方代表人,占有股份的董事等负责企业工作,是否也包括在内?资方代理人和资方的区别何在?应该要求政府修改私营企业暂行条例,把资方代理人的定义明确规定在条例之内,这方面的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 “名不正,言不顺。仲笙兄的意见很对。”冯永祥捧了他两句。 江菊霞发现唐仲笙早有准备,谈的头头是道,显然要在马慕韩面前亮一手,实际上是想压倒江菊霞。她不能退让,也不能再等待,按捺住心头的嫉妒,嘴角上浮着微笑,用粉红的纱手帕拭了拭有点发酸的鼻子,故做镇静地说:“定义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阶级成份问题。资方代理人究竟属于哪个阶级呢?是资产阶级还是工人阶级?大家认为把资方代理人列入资产阶级范围,心中不服帖。资方代理人既然是以薪给收入为生活主要来源,所做工作和所获的待遇与高级职员相同,为啥不能属于工人阶级?因为阶级成份不明确,资方代理人在企业中的地位很尴尬,是介乎劳资双方之间的‘半天吊’,劳方当你是资方,资方当你是伙计,两面不讨好,有苦无处说。只有挨批评,没有受表扬。这个问题不解决,一大堆问题就来了,生活保障呀,政府待遇呀,学习呀,文化娱乐呀……都没法解决。棉纺业资方代理人发牢骚,说劳方有‘劳保’,资方代理人也应该有‘资保’,使生、老、病、死有保障,有的纱厂参照劳保条例准备进行……” 马慕韩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进去说:“我们兴盛纱厂也可以参照劳保条例实行资保……”他希望由他带头,既可以笼络资方代理人,又可以做给政府看,两面讨好。 “个别企业实行,还不能满足资方代理人的要求。有的资方用‘资保’作为要挟,‘资保’和‘归队’两者不可得兼。如果资方代理人要求归队,工会不同意,那么,两头落空,最后还要被迫回到‘资方阵营’。一般资方代理人认为‘资保’ 个别实行是不够的,要求政府明文规定。” “个别厂先实行也没有坏处。”马慕韩一门心思想从兴盛纱厂先实行,不但在上海滩上,说不定在全国可以大大出个风头,也许连中央也会知道,究竟马慕韩进步,带头实行“资保”。他准备待一会打个电话给自己厂里,抢先实行,不可错过机会。他没对大家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很高兴今天约的三位朋友,真不愧是工商界杰出的军师。开会前了解这些情况,对他掌握会议大有帮助。他满意地鼓励大家,说,“你们提供这些情况和意见,很有价值,对今天开的座谈会大有帮助。从这些问题可以看出,今天这个座谈会是非开不可了,看来资方代理人的问题很多,不组织起来,以后有问题不好商量,也不好解决。请大家考虑考虑,是不是趁热打铁,借这个机会,先把棉纺织业的资方代理人组织起来,然后再进一步组织上海的资方代理人,这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当然要组织起来,”唐仲笙刚才见江菊霞侃侃而谈,简直不把智多星放在眼里,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酸溜溜的味道。但她对棉纺织业究竟比自己熟悉,一时又找不出岔子,只好给她一只耳朵,听她的。他发现马慕韩的兴趣在于组织资方代理人,放在自己口袋里,作为个人发展的资本,便投合他,接上去说,“早就应该组织起来,不过,现在还不晚。问题是用啥名义好,‘五反’以后,聚餐会这些名义搞臭了,而且不能容纳这许多人……” 冯永祥伸出右手,指着唐仲笙,点醒他:“就是容纳的下——过去,我们不是也有几百人的聚餐会吗?但是容易引起政府注意。还是要想一个名称,使它合法化,给政府方面打个招呼,就没有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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