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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三


  她想不如一口气把过去所受的苦一搨刮子倒出来,表明自己的心迹,免得受婆婆的奚落。她拿定了主意,慢慢地诉说:“我爹种朱暮堂的地,因为年成不好,欠了两石租子,朱老虎吃人不眨眼,利滚利,一倍一倍加上去,后来硬说我家欠了他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和他有理讲不清,硬要我爹归还。也不是石把租子,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呀,我家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粮食啊,拿啥去还?不还租子,朱老虎逼着要人去抵债,爹娘没有办法,才把我抵押到朱家,我也是不愿去的呀……”

  开头,巧珠奶奶还凝神听听,想从她哪里听到一些新的东西,听到后来只是表明她到朱家去是朱老虎强迫的。巧珠奶奶听不下去了,不耐烦让她撇清,拦腰打断她的话:“这些事体,我晓得了,别给我讲。再讲,也没有人听你的。自己做了坏事体,还想推在别人身上,哼……”

  “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啥意思?亏你说出口,我都给你害臊!”

  巧珠见奶奶的声音越来越大,看样子非常生气;娘呢,急得满头满脸都是汗,好像肚里有好多话要说,可是又说不出来。她替娘着急,但看着奶奶绷着脸,便不敢吭声,躲在奶奶的怀里,却聚精会神地听她们一来一往地争吵。

  汤阿英给巧珠奶奶这几句话羞辱得实在忍不下去了。要奶奶爽爽快快地说吧,奶奶又闭口不谈。她摸不清奶奶究竟是啥意思。她要把问题谈清楚,不能够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

  她说:“有啥话说出来好了,不要这样含含糊糊地污辱人,想不到解放了,还要受欺负!我可不吃这一套!”

  奶奶一听这话,无名火跳得三丈高,小小的汤阿英,在她手下长大的,现在公然对婆婆一句顶一句了,那还了得?不怕媳妇放刁,正投合奶奶的心意。她并不着急,悠然自得地冷笑了一声:“好啊,小池塘养活不了大鱼。我早晓得你不想在张家待下去了。”

  “你,你……”汤阿英紧紧皱着眉头,急切说不出话来。

  奶奶拿她的话只当耳边风。她越是急,奶奶越笃定。她没有办法,想求救张学海:“学海,学海……”

  她连叫了两声。他仿佛没有听见,连头也不动一下,像是一座泥塑木雕的神像稳稳地坐在窗前。他的心情如同一堆乱麻,陷在难于解脱的苦恼中:陶阿毛对他说的那些话,加上巧珠奶奶的怀疑,他便以为汤阿英真的有啥不正当的行为了。但他看到汤阿英的处境,有点同情她,听到奶奶那一番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理不理阿英呢?他下不了决心,又没法反驳奶奶的意见。他恨不能从窗口跳出去,好像一离开屋子,便和这件不名誉的事脱离了干系。

  漕阳新邨一幢幢房子的电灯熄了,人声也听不见了,窗外的雨声显得大了起来。一阵阵迷迷蒙蒙的夜雾越聚越浓,混混沌沌,窗外事物看不清楚,连窗口的柳树和对面的房屋都消逝在夜雾中了。

  汤阿英的求援没有得到反响。她不相信忠厚温柔的张学海一下子变得这样冷酷无情。她满怀希望叫道:“学海,我有话对你说……”

  他想回过头来,但一想起刚才巧珠奶奶的话,又稳稳地不动声色了。巧珠奶奶怕儿子动了心,见夜已深,说:“明天还要上班哩,学海,上床去睡吧。”

  奶奶的话解脱了他的苦恼,上床一睡,正好百事勿管。他站了起来,径自上床,脱了衣服,倒在枕头上便呼呼大睡了。奶奶满意听见儿子的鼾声。她也站了起来,搀着巧珠的手,说:“走,跟奶奶睡觉去。”

  巧珠走到娘面前,伸出小手,说:“娘,你也睡吧……”

  奶奶拉过她伸出去的那只小手,好像汤阿英是一个不祥之物,碰了就要沾污似的,气生生地说:“别管她,人家的心早不在张家了……”

  “你这是啥闲话?”

  汤阿英跟上去质问。奶奶马上站住,回过头来白了她一眼,冷冷地说:“哼,看你那样子,还想动手打婆婆吗?啥闲话,就是这个话。”

  巧珠慢慢听懂了一些,她用恳求的眼光望着奶奶,小声小气地说:“奶奶,你不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给奶奶打断了:“小孩子,少插嘴,快走!”

  奶奶把巧珠一拉,笃笃地到隔壁房间睡觉去了,把汤阿英一个人留在房子里。她顿时感到十分孤单,丈夫睡了,奶奶睡了,巧珠睡了,小海也早躺在摇篮里睡了。谁也不理她了。她坐在窗口,把头伏在桌上,心头一酸,一股热泪夺眶而出,忍不住幽幽地哭泣了。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凄凄切切,如怨如诉,下个不停。屋子里越发显得孤寂和萧瑟。

  【第三部 第四十二章】

  夜已深了。

  汤阿英伏在桌子上慢慢睡着了。她梦见娘站在一个高高的山上,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好像要说什么,可又不做声。她连忙迎上去,把诉苦后的遭遇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娘。娘知道了,心中愤愤不平,对女儿说道:“巧珠奶奶哪能这样不讲理?别人受了地主的罪,吃了地主的亏,她一点不同情也就罢了,为啥不分是非,还要冤枉好人呢?我带你评评这个理去。”

  娘真的带着阿英上巧珠奶奶这里来了。娘把事体的经过告诉巧珠奶奶。开头,巧珠奶奶也不耐烦听下去,娘一定要她听下去。最后,娘质问她:“你说这桩事体啥人不对?是我的女儿,还是朱老虎?”

  “朱老虎当然不对,可是你女儿也不能说是好人。这是丑事啊。”

  “的确是丑事,可是,你晓得,这是朱老虎的罪恶啊!”

  “朱老虎强迫她,她当时为啥不叫嚷呢?”

  “你知道朱老虎住的是灰砖高墙大花园,在他家叫嚷派啥用场?外边的人永远也听不见。”

  “那你们第二天为啥不到县里告状呢?”巧珠奶奶瞪了娘一眼。

  “你说的倒轻巧。朱老虎和县老爷穿一条裤子。告状,不是送到虎口去吗?再说,县里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们连吃饭也没有钱,全靠东拉西扯,哪里有钱去告状呢?你不晓得朱老虎的威风哩,在乡下,谁敢碰他一根毫毛!”

  “不管怎么说,做出这种事的,总不能说是好人。”“你不能眉毛胡髭一把抓,不分青红皂白。我倒要问问你,阿英这孩子到了张家,有啥不规矩的行为吗?”

  “当然有。”

  “你举出一件来!”

  巧珠奶奶想了半天,举不出具体的例子来。娘抓紧机会,反问道:“我晓得你举不出来,你为啥要冤枉好人呢?阿英自从到了张家,省吃俭用,埋头苦干,早出晚归,哪点亏待过张家?有些人来人往,也是厂里的党员团员,要末就是车间的姊妹。

  你为啥不想想呢?这样的好媳妇到啥地方去找?”

  巧珠奶奶仔细一想:阿英到张家以后,确是如她娘所说的,既然举不出证据,也不好再怀疑了。她放下笑脸,缓和了紧张的空气,平静地说:“把事体弄清爽了,我晓得是朱老虎的罪恶,不怪阿英了。我因为住在城里,不了解乡下的情形,说了一些冲撞的话,请你原谅。”

  “这也没啥。不知不罪。好在我们是至亲,不是外人,今后有啥事体,大家包涵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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