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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


  “能同意吗?”余静认为问题越来越复杂了。

  “不能。”秦妈妈首先反对。

  “不能。”赵得宝摇摇头。

  钟珮文把肩膀一耸:“不能同意,又不能不同意,进退两难,哪能办法?”

  钟珮文发觉谭招弟坚持要工会同意升工办法草案也有一定的理由,秦妈妈坚决反对,余静似乎也没有说死,这问题难于决定了。他望着谭招弟。她的期望的眼光对着秦妈妈,好像只要秦妈妈一赞成,余静就可以同意了。秦妈妈正注视着余静,盼望她拿个主意。余静心里想徐义德真棘手,把一本难念的经掼在工会面前。她想拿起电话来向区委报告请示,但杨健熟悉的声音马上在她耳际回旋:你看哪能办法?杨健和区委负责同志照例要先征求提问题的人的意见。她不能不经过分析研究,就把这本难念的经送到区委负责同志面前。她凝神望着窗户外面,不断有工人走过,住在单人宿舍里的夜班工人已经起来了。她从那些热情亲切的面影上得到了启示,好像也得到了力量。她对赵得宝他们说:“我们现在分头到车间里去摸思想情况,然后开党支部扩大会议,吸收少数工人代表参加,专门讨论这桩事体。

  ……”

  【第三部 第八章】

  徐义德在电话里告诉梅佐贤,趁余静不在厂里的辰光,赶紧把升工办法抛出去,要赵得宝代表工会点头,马上就办,越快越好。他放下听筒,等待梅佐贤报告好消息。许久没有消息来,他怕错过机会,办不成,决定亲自到厂里去一趟。他脱下西装,换上那套灰布人民装,连皮鞋也换了,穿上浅圆口黑布鞋。林宛芝看他从头到脚换了行头,知道他要到厂里去了。下了楼,走出去,既不坐自己的汽车,也不搭公共汽车,却叫了一辆三轮,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长宁路,沪江纱厂,快!”

  三轮车夫飞也似的向长宁路那个方向蹬去。

  今天的天气特别晴朗,灿烂的阳光抚摩着绿色的田野、黑色住房和红色的工厂。湛蓝色的天空上没有一丝儿白云,矗立在天空的高大的烟囱不断冒出一团一团的黑色的烟,灰色的烟,黄色的烟和白色的烟雾,袅袅地向西边飘飘荡荡,像是各种颜色的云彩,慢慢消逝在远方。

  徐义德坐在车上,眼睛跟着朵朵煤烟向无边无际的天空望去。他想起了“五反”退补的事,多少年来,他用了各种剥削办法,好容易积累了一些资金,现在四十二个亿就要像煤烟一样的在他手中消逝,实在肉痛。他要想法不让它从手中飞去。

  三轮车夫顺着那条漫长的长宁路飞快地蹬去,快到周家嘴了,他回过头来,问到了没有。徐义德给他一问,从焦虑的沉思里跳出来,凝神向马路四周一看,已经到了周家嘴渡口,他叫车子掉过头来往回走。

  沪江纱厂建成后,徐义德不大到厂里来,来的辰光总是坐汽车,只要对司机说一声:到厂里去,他便到了厂里。坐三轮到厂里来,是极难得的事,他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厂了。车夫走一段,问一段。在一排工厂那里,徐义德看到有一家大门上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大招牌:上海沪江纱厂。他高兴地大声说:“到了。”

  他付了车钱,一跨进黑铁大门,“五反”时的情景立刻闪上他的眼帘,自然而然地低下了头。给职工揭发了那么多五毒,他没有脸见人。

  门房看见走进来一个人,穿一身布人民装,垂头丧气,面孔看不清楚,样子有点陌生,追上来问道:“喂,你找谁?”

  徐义德低着头加紧步子走去。

  门房急了,高声叫道:“喂,你这人怎么不懂规矩?找人要填会客单子。这是工厂,不要乱闯!”

  徐义德仍然不理,走得更快。门房越发急了,追赶上去,气生生地说:“站住!找谁?”

  徐义德回过头来,把眼睛一愣,门房顿时弯下腰去,笑嘻嘻地说:“是你——总经理,我还以为是别人哩。你好。”

  徐义德不满地“唔”了一声。

  门房连忙转身就走。

  徐义德加快步子向楼上走去。

  在楼上厂长办公室里,梅佐贤几乎是用恳求的口吻,低低地对韩工程师说:“云程,我请你再想想,好不好?”

  “我想了好久了……”

  韩云程不愿意再想。他确实想了好久。早在沪江纱厂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以前,他就感到在厂里的地位很难处了:一边是资本家,一边是工人,必须要依靠一边,不可能超然于两边之外,最后他选择了依靠工人的道路。归队以后,他遇到每一个工人,就像是严寒的冬天坐在火炉旁边似的,从心里感到温暖。不管认识不认识他,见了面,都紧紧握他的手。他感动得眼眶潮润,不知道说啥是好。他代表职员在总结大会上发言,亲自在全厂职工面前宣布:“我代表全体职员表示:一定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在工会的领导下,做好工作,搞好生产。”讲完了,他心里非常舒畅,到处想法和资产阶级划清界线,见了徐义德和梅佐贤他们就离得远远的,话也不讲。

  韩云程要么不答应人家,答应人家的事体,他一定要办到。他曾向钟珮文表示,准备加入工会,但想起自己在“沪江”还有点股子,在劳资协商会议上,又是以资方代表的身份参加的,哪能好参加工会呢?他想了三天,决定找梅佐贤,要把“沪江”那点股子退掉,劳资协商会议上的资方代表也不当了。梅佐贤以为他不过这么说说罢了,看他态度很认真,而且十分坚决,就告诉他要请示总经理。徐义德不同意。梅佐贤把这桩事体拖了下来。

  韩云程等得不耐烦了,觉得这个尴尬的地位很难处:一边欢迎他,一边不放;同时又想到假如真的参加了工会,那么,一天到晚要开会,担心研究业务的时间会受影响。他找到一个出路:到学校去教书,这样可以跳出这个尴尬的地位,摆脱了烦恼。学校教书纵然不成功,但也可以到别的厂去,专做工程师的工作。“有了数理化,到处都不怕。”单凭他的学问和技术,不愁没有一碗饭吃。他于是决心向行政上提出辞职。今天亲自把辞职书送给梅佐贤。梅佐贤见了辞职书大吃一惊,他想不到韩云程有这份决心。他看了一遍,确是他亲笔写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又确实是他,一点也不容怀疑。梅佐贤望了他一眼,笑着说:“何必这样呢?”

  “这样,对我好些。”

  “你说,总经理会答应吗?”

  “会答应的。”

  “厂里没有工程师行吗?”

  “你们可以另外找一个。”

  “哪有这么容易。”

  “提拔郭鹏也可以。”

  “他还不够格。”

  “我听说,行政上准备提拔他。”

  梅佐贤松了一口气,说:“哦,这个么,不过是说说罢了。你放心好了,郭鹏不会抢你的位子,行政上也没有意思辞你。”

  韩云程慌忙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辞职,完全是我自己的事体,和郭鹏一点关系也没有。”

  “坐下来,慢慢谈。”

  “不,试验室里还有事体哩。”

  “你和总经理这么多年的交情,舍得走吗?”

  “这个,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体呀!”

  梅佐贤窥探出他的心有点儿动了,进一步打动他:“你在厂里工作了多年,人头熟,机器熟,关系好,大家都喜欢你,你忍心走吗?”

  韩云程站在他面前,慢慢低下了头,想起了厂,想起了试验室,想起同事们,倒有些留恋了。他说不出话来。梅佐贤就叫他再想想。

  半晌,他恳求梅佐贤说:“你还是让我走吧。”

  “不,我做不了主,要问总经理。”

  他知道徐义德不会轻易放他的,但只要梅佐贤同意了,事情就有点苗头。他说:“你可以做主的。”

  “你别把我捧的太高。”梅佐贤耸一耸肩膀,稀松平常地笑了笑,想把韩云程辞职的事冲淡。

  “我考虑了很久才提出来的。”韩云程一本正经地说。

  “我晓得你办事慎重,考虑周到,不会随便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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