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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我不去,”她丝毫没有改变主意,她知道去了面对面不好应付,不出面好留个余地。她有把握地说,“请你告诉他们,等朱经理出来,欠他们的债全部还清。”

  “那数字可不小呀!”

  夏世富同意童进的意见,伸伸舌头,说:“很大!”

  “不管多大数目,只要人出来,一定还——经理有的是钱。”她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对他们两人挥挥手说,“你们放心好了。”

  她虽然有点要送客的意思,童进却还稳稳坐在那里没动。

  见她很笃定,他越发有点急了:“现在福佑是资不抵债……”

  “啥资不资?”她听不懂。

  夏世富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微笑地解释道:“就是说,福佑欠人家的债超过自己的资产,把福佑都抵给人家也还不清债务。”

  “我不信。”她把头一甩,望着客堂当中挂的那幅东海日出图,回想朱延年过去在客堂里和她谈的福佑资本雄厚的兴旺景气,像东海日出一般。

  夏世富放下笑脸,站在她的侧面,低低地说:“这方面,童进同志晓得的比我们清楚。他是我们福佑的会计主任啊。”

  “我早晓得他是会计主任。”她依然凝视着东海日出图,说,“经理的账他全了解吗?”

  “全了解。银行里往来的账和客户往来的账都在他手里。”

  “不在他手里的账,他晓得啵?”她微微转过头来,望了夏世富一眼,说:“有些存款放在银行里,他不让人知道。”“哦!”童进大吃一惊,顿时如同坠在迷茫茫的雾里一样,有点莫名其妙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会有这样的事吗?我为啥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事体多哩!放心好了,告诉他们等经理出来,一定归还。”

  夏世富一时也摸不着头脑,惊异地问:“经理能出来吗?”

  他心里想:如果经理能出来,那福佑的情形又完全不同了,他可以像从前那样活跃了。她肯定地说:“当然能出来,徐总经理会想办法的。”

  “就是沪江纱厂的徐义德总经理吗?”夏世富的声音忽然高了,眉头也扬了起来。

  “唔。”她很有把握地点点头。

  “怕没那么容易。”童进怀疑地说。

  “啥人讲的?”她睁大两只眼睛,质问童进。他没吭气。她充满了信心,说:“只要徐总经理一说,再花点钞票,一定会很快出来的。”

  童进笑了两声,正要说话,电话铃叮叮地响了。马丽琳脸上立刻漾开笑纹,得意高声地说道:“一定是徐总经理的电话,你们等一会;告诉你们好消息。”

  她走出客堂,没有一会,就回来了,脸上的笑容消逝了,声音也低沉了:“是你的电话,童进。”

  童进接完电话回来,告诉她是叶积善打来的,现在店里又挤满了讨债的人,吵吵嚷嚷要见老板娘,尤其是老正兴饭馆的伙计,坐在店里非要讨清八十三万七千三百元的饭菜钱不走。这是最近朱延年请了两次客欠的。叶积善要童进从马丽琳这里带点现款去还债。

  她伸出两只空手来,冷笑一声,说:“我哪里有钱!”

  “刚才叶积善说的,大户还好办,最厉害的是小户,数目不大,吵的最凶,叫的最高,看样子,今天不付,是过不了门的。”

  “一共有多少?”

  “大概有两三百万。”

  “开张支票,到银行去取好了。”

  童进还没有开口,夏世富抢先说了:“这辰光福佑的支票,哪家银行肯兑现?今天就发现好几处退票。”

  “和福佑往来的,不是有个银行经理叫……”她想了半晌,才记起朱延年告诉她的那个名字,说:“叫金懋廉的,福佑和他们往来有专用支票。我听朱经理说的,福佑开出多少钱的支票,他们也付。”

  童进点点头:“是有这一家,朱经理一出事,人家马上停止透支了。刚才告诉你的,那笔信通银行一亿五千万的假药质押借款,就是金懋廉经手的。人家讨债还来不及,肯再付现款给你?那不是把钞票往水里扔!”

  “金懋廉就是信通银行的……”朱延年和很多银行往来,她闹不清哪个经理是哪家银行的。她说:“那好办,金懋廉那方面是沪江担的保,我今天找徐总经理去,顺便说一声,要金懋廉再帮朱延年一次忙,等他人出来,一道还他。”

  “恐怕不行。”

  “徐义德和朱延年是郎舅,一定行。”她低下头来,看见自己身上穿的那套灰哗哒呢的衣裤,说:“我得换身衣服去,你们等我消息好了。”

  “在啥地方等?”夏世富问。他相信:她去了一定有办法。

  “回店里等好了。”她向客堂的后门走去。

  “在这里等好了。”童进了解那些小户很难应付。

  她走到后门那里,回过头来,说:“也好。”

  【第三部 第四章】

  马丽琳满怀希望走进徐公馆,大太太和林宛芝面对面坐在客厅里沙发上,眼光都朝大门那个方向注视,在盼望徐义德回来。大门外的脚步声给她们带来了希望,走进来的却是马丽琳,林宛芝马上很不自然地低了头,仿佛没有看见她似的。大太太站了起来迎上去说:“真是稀客,好久不见了。”自从“五反”运动以后,徐家的亲戚朋友很少往来,今天见了她,显得格外亲热。“这一阵穷忙,”马丽琳走进来说,“老想来看你们,一直没有辰光来,昨天来了,你们不在家;今天碰到你们真高兴。”

  林宛芝这时不得不勉强站了起来,可是她没有走上去,站在沙发旁边望了马丽琳一眼。

  马丽琳坐在大太太的后边,正和林宛芝面对面。她深深叹息了一声,对大太太说:“延年出了事……”

  “听说了,”大太太说,“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唉,现在还没有消息,”马丽琳低下了头,眼睛有点红润,想起童进的话,说,“听说在公安局看守所里,最近要转到法院去……”

  “你去看他没有?”大太太关心地问。

  “看他?——我去了,碰了一鼻子灰,人家说案情复杂,暂时不能接见。”

  大太太“哦”了一声,没有说下去。客厅里静静地,客厅外边一丝声音也没有。马丽琳想了半晌,她抬起头来,用着恳求的眼光望着林宛芝:“托你们的事,姊夫晓得啵?”

  林宛芝冷冷地答了一句:“他早晓得了。”

  “在想办法吗?”

  “他呀,”林宛芝文不对题地说,“整天忙的很,在家里屁股都坐不热,今天到现在还没给他照过面哩。”

  马丽琳一听林宛芝简简单单的回答,就冷了半截,但又不完全相信她的话,进一步问道:“他在想办法?”

  “唔。”林宛芝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说,“不信,你当面问他好了。”

  “哦,谢谢你。”马丽琳抱歉地说。

  林宛芝嘴上虽然这么说,又怕马丽琳真的亲自纠缠着徐义德,于是又说:“厂里‘五反’,留下了一大堆的事体,可忙哩……”

  “啊!”马丽琳的眼光惊慌地从林宛芝的身上移开,向客厅里的钢琴和墙上的字画望去,又向书房那个方向望了一下,都没看见朱瑞芳,丢下林宛芝,转过来对大太太说:“延年的事,希望你们多帮忙。”

  “能帮忙,一定帮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马丽琳像是吃了安心丸,心里非常舒服。她连忙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拉到朱瑞芳的身上说:“他姐姐倒是很关心他的,姐姐出去了?”

  “大概在楼上。”

  马丽琳想上楼去找她,又觉得立刻就走怕冷淡了她们两位,犹豫地“唔”了一声。林宛芝待在客厅里早就腻烦,想甩起膀子走开,又不好意思,闷声不响坐在那里。等马丽琳问到朱瑞芳,林宛芝接上去说:“上楼看看你姐姐,她很关心你哩。”

  马丽琳站了起来,勉强答道:“是啊,我要看她去。”她迈开迟疑的步子,向楼梯走去。

  马丽琳在客厅里盼望姐姐的辰光,朱瑞芳在楼上卧房里气得面孔铁青。徐守仁手里拿着一把小手枪,正对着妈妈的胸膛,威风凛凛地大声喊叫:“拿钞票来!”

  朱瑞芳虽然再三再四地苦劝过徐守仁,他也曾约束了一个短短的时期,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但过去那种放荡不羁的生活,不时又诱惑地在他脑海中出现,像个幽灵似的纠缠着他,不断地向他招唤。妈妈不注意他的辰光,或者家里人都出去了,他就偷偷地溜了出去。到溜冰场去站一会,脚痒痒的,他真想下去显一显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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