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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亏你想的出!”奶奶望着巧珠笑了,抚摩着她的小辫子,安慰她道,“不用去找,爸爸妈妈自己会回来的。”

  巧珠听到这句话放心了。她问:“啥辰光回来呢?”

  “就要回来了,快睡吧。”

  “不。”巧珠嘟着小嘴,摇摇头。

  “快睡吧,明天早上起来要念书哩。”

  巧珠不肯,可是也没再言声。

  奶奶站了起来,拉着她的小手,向床边走去。奶奶要她上床,她站在床边没动,转过身子,向房门斜视了一眼:门紧紧关着,门外没有一丝人声。奶奶把她抱上了床,她要求:“再等一歇,奶奶。”

  “不早了,你先睡,爸爸妈妈回来,我叫你。”

  “好,一定叫我啊!”

  奶奶帮她脱了衣服。她的头刚放到枕头上,一眨眼的工夫,就睡着了。

  奶奶收拾好饭菜,抹干桌子,坐在靠门口的那条木凳子上,闭着眼睛,凝神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在等候儿子和儿媳妇回来。等了一阵,她站起来,走出草棚棚去看看;过了一会,又出去望望,这回是第三次出来了。

  她顺着草棚棚前面的那条小道,一步步移去,走两步,停停,望望,听听,又走两步,走到弄堂口那边,朝马路两头望去,也没有人影,十分静寂。她觑起老花了的眼睛,踮起脚尖,向马路南头仔细地看看,还是没有人影。在弄堂口呆了许久,她有点累了,给夜风一吹,倒精神了些,可是身上有点凉飕飕的了。她叹息了一声,走回弄堂里。

  这时,弄堂里越发静寂。只有那盏路灯像是一个守夜的人,注视着宁静而又有点黑暗的弄堂。她低着头,嘴里不断地在唠叨,踏着熟悉的泥土的道路走去。

  在静寂的弄堂里忽然传来一连串的咳嗽的声音。这声音引起她的注意。她站了下来,朝两边低矮房屋和草棚棚望去,辨别咳嗽声音来自哪一家。咳嗽声音消逝了,但不久又传来两声。她这一次特别留神谛听,从那熟悉的声音里,她知道是余妈妈。

  她嘭嘭地敲了两下余妈妈的门。

  余妈妈在里面一边开门,一边说:“这么晚才回来!”

  余妈妈开门,见是巧珠奶奶,兀自吃了一惊:“原来是你!这么晚,还没睡?”

  “人还没回来,哪能睡的着?”

  “怎么,阿英她们还没回来?”余妈妈让巧珠奶奶坐下来,她自己也坐到小方桌子旁边。在电灯光下,桌子上有一个针线盒,它旁边有一双脚跟破了的淡绿色的细纱短统女袜,上面插着一根针。余妈妈拿起那双没有补好的袜子,轻描淡写地说,“大概厂里忙,有事体绊住了脚。”

  “现在啥辰光哪!天大的事体也办完啦!”巧珠奶奶絮絮不休地把等候阿英她们回来的情形说了一遍,不解地说,“你说,这么晚哪,到啥地方去啦?”

  “不会到别的地方去的,这一阵厂里‘五反’忙,大概在厂里开会吧。”

  “开会,开会,整天开会,觉也不睡,像个啥样子!”

  “有事体才开会……”

  巧珠奶奶打断余妈妈的话:“有啥大事要开到现在?在家里就别想看到阿英的影子,很晚才回来,一早拍拍屁股就走了。把家丢给我这个老婆子,她倒放心,啥也不管!”

  余妈妈听她这些不满的话,有意缝了两针袜子,慢腾腾地说:“她不是常在家里帮你忙吗?”

  “那是过去的事体。”

  “早几天我还看见她收拾屋子哩。”

  “哎哟,那是难得的呀!”

  “不回来,总是厂里有事,不能怪她!”

  “做厂么,就是上工,下了工,不回来,还有啥事体呢?”巧珠奶奶摇摇头,说,“阿英变得越来越不像样了,整天不晓得疯疯癫癫地到啥地方去!”

  她这些话并没有引起余妈妈的惊奇和同情,只是随随便便搭讪了一句:“年青的人都是这样的。”

  “都是这样的?”

  “可不是吗,就说余静这孩子吧,不到睡觉的辰光,她总是不回来的。解放前,白天有时也在家里,可是,你晓得她做啥?开会!这个厂的,那个车间的,一来总是五六个,还要我在门口给她们看着哩。有生人走进弄堂,我就高声咳嗽一下。她们会开完了,一个个走了,连余静也走了。我哩,赶紧给她们收拾茶碗,扫扫地。她们不到我家来开会,白天就不大容易看到余静的影子。余静和国强结了婚,也是这样,回来比从前更晚。有时,国强干脆不回来,整天在外边奔跑,那两条腿,就没停过。你说,哪家的年青人不是这样?”

  “阿英同学海差不多,才不爱在外边乱跑哩。”巧珠奶奶对着吊在半空中的电灯注视,在仔细回想阿英从啥辰光开始起常常迟回来的,她的思想有点乱,心里很焦急,一时竟想不起来。许久,一个熟悉的面孔在她面前浮起,是细纱间的张小玲。她愤愤地说,“就是张小玲这丫头,常常来勾引阿英,一会要去参加啥团日活动呀,一会要去上夜校呀,她又当上了青年团员……把阿英的心弄野了,家里再也蹲不住了。”

  余妈妈放下手里的淡绿色的细纱袜子,劝她道:“这些都是好事哇,怎么怪起张小玲呢?”

  “好事,唔,不是她,阿英不会这样的。”

  “阿英当了青年团员多好啊,”余妈妈笑眯眯地慢悠悠地说,“年青人总爱和年青人在一块,让她们在外边跑跑,开动开动脑筋,多做点工作多晓得一些事体,也是好的。”

  “多少晓得,还不是一样拿那么多的钞票,我就不指望学海阿英他们晓得多少事。他们回家从来也不给我说。”

  “不给你说,就不指望他们多晓得事体吗?我的老奶奶,年青人在外边跑跑有道理哩。国强余静他们过去闹罢工闹革命,大伙闹,上海就解放了,我们才有今天的好日子过。让他们出去开开会,把事体办好,以后的日子会更好的。”

  “真的吗?”

  巧珠奶奶怀疑的眼光望着余妈妈。她不相信学海阿英他们出去有这么大的本事,但也不能说国强余静他们闹革命没有功劳,她支支吾吾地说:“学海哪能和国强比?阿英更赶不上余静。我听他们说,国强和余静都是党员哩!”

  “党员倒都是党员,可是,他们和学海阿英不都是工人吗?”

  “这个,唔,这个,学海阿英不是那号材料。”“不,”余妈妈的眼睛里露出赞扬的光芒,笑着说,“我听余静说,阿英当了青年团员,比过去更积极。她参加‘五反’劲头可足哩!”

  “她参加‘五反’?”

  “可不是,斗资本家哩!”

  “啊!”巧珠奶奶的眼睛里也露出赞扬的光芒,但她嘴上并不透露出内心的喜悦,还是说,“不管怎么的,这么晚还不回来,总是不对的!你晓得,她肚子有喜哩……”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弄堂口传进来匆促的脚步声,接着有愉快的讲话声浮起,在静寂的深夜里听得特别清晰。她霍地站了起来,朝门口望去。余静在门口对人说了一声“再见”,便跨进大门。巧珠奶奶见了余静,劈口问道:“学海阿英呢?”

  “一道回来的,他们刚回去。”

  余静的话刚落音,阿英听见巧珠奶奶的声音,知道她在余妈妈家,拉着学海也走了进来,笑嘻嘻地对巧珠奶奶说:“今天可真高兴,奶奶,把徐义德斗倒了!”

  “阿英今天在会上发的言很好,很有力量。”余静赞赏地拍了一下汤阿英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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