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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这些话确实是徐义德亲口说的。林宛芝一提,他的理有点屈了。但他旋即给自己解说:“是我讲的,不要得罪他。但是没有要你和他这样啊。这样……这样……简直是太不成体统了。”

  林宛芝又说:“是他,是冯永祥这样,哪能怪我呢?”

  徐义德一想,这话也有道理。他对着浮在自己面前的冯永祥的苗条的影子说:“是的,她说的不错。冯永祥,你太对不起朋友了,太不讲道德了。古话说的好:朋友妻不可欺。你竟敢在我家里对我老婆这样无礼!你当面污辱我,使我站不住脚,使我见不得人!我不能忍受!我们要把这桩事体谈清爽,从此一刀两断,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今后,你要是再跨进我徐家的门,小心我一刀砍断你的腿!”

  他气忿忿地从大客厅走出去。他不从楼梯上大红色的厚厚的地毯上走,有意踏在地毯旁边的水门汀上,让皮鞋发出橐橐的响声。这响声是告诉冯永祥:我徐义德来了,无耻的家伙小心点,我要给你颜色看。

  他一上了楼,脚步声不知不觉地就轻了,快走到林宛芝卧室门口,他的皮鞋声简直听不见了。他站在门口,问自己:“进不进去呢?”第一个声音说:“当然进去。”接着第二个声音说:“还是考虑一下吧。进去容易,出来难。进去以后怎办呢?大家把脸皮扯破,今后见面不见面呢?见了面,讲不讲话呢?不讲话,人家一定要问:徐义德和冯永祥,怎么忽然见了面不讲话呢?追问起来,内幕会传出去。一传出去,谁也控制不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徐义德的脸搁在啥地方?以后要不要在场面上混呢?

  他不进去,可以装做不知道这回事,可以把这桩丑事紧紧关在林宛芝的卧室里。今天大太太和二太太都不在家,保险没人知道。老王?他顶多知道冯永祥在楼上和林宛芝谈话,社会公开,那有啥关系呢?并且,徐义德由于冯永祥的介绍才参加了星二聚餐会,往来于工商界巨头们之间,今后还得依靠冯永祥。何况自己还没有‘过’五反的‘关’,不要祸不单行,那边厂里‘五反’斗争弄得热火朝天,这边冯永祥再放一把火,要把徐义德烧得焦头烂额。无论如何,冯永祥这条路不能断。个把女人是小事。天大的怨气也得咽下。冯永祥是徐义德的晋升的阶梯啊!”

  徐义德想到这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回过头来,顺着大红色的厚厚的地毯迟缓地走下楼,轻得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快走到大客厅,他的皮鞋才发出愤怒的橐橐声。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点燃了一支三五牌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并不吞下去,却用力吐出去,像是吐出一口口的怨气。一支烟吐完了,心里感到舒畅些。他望着墙角落的那架大钢琴,设法忘记楼上那一幕,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半晌,楼上那一幕又在他的眼前展开,非常清晰,连声音也仿佛听的清清楚楚。他忍受不了,他的心再也平静不下去。他站了起来,眼光愤愤地望着客厅门外的楼梯,想了想,无可奈何地低下了头。

  他迈着脚步,不满地向书房走去,拉出书桌的抽屉,取了三张白纸。他伏在桌上,抽出派克自来水笔,准备重新写坦白书。

  他想到杨部长那些话,决心把自己的五毒不法行为向政府坦白,这样可以得到政府的宽大处理。他从上海解放初期的事一件件想起,理出个头绪来。先从套汇写起。他的笔尖一接触到纸面上,便停下来了,问自己:为啥要彻底坦白呢?这些事不坦白,政府知道吗?当然不知道。凭你杨部长有天大的本领也不可能知道。为啥要坦白?那不是自己上钩吗?不能。正是因为这是严重关头,只要咬咬牙齿,也许就滑过去了。杨部长那样说法,可能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他真有本领的话,为啥不拿点颜色出来看看呢?

  他越想,越觉得不坦白完全有道理。他无聊地用笔在纸上乱画乱写。他画了一个女人的头,又画了一个男人的头,最初以为不像,再一看,又觉得很像。他感到身后有人在窥视,突然回过头去,书房里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声音。他怕被人看见这张画了乱七八糟的纸,赶快把它揉做一团;但又怕给人拾去,立刻把它扯得粉碎,再揉成一团,放在人民装的口袋里,仿佛这样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回事了。

  他站了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步,停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草地,望着红色围墙外边的一幢幢花园洋房。每家洋房都打开了窗户,好像都有人在窗口望着徐公馆,望着徐公馆里林宛芝的卧室。他不能再在书房里停留,这样下去,不是等于告诉人家徐义德心甘情愿戴绿帽子吗?徐义德不是这种人。他要冲上楼去,把冯永祥这家伙撵走。他走到书房门口又退了回来,心想这桩丑事本来没人知道,那么一闹,反而会传开去。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知道。也无论如何不能得罪冯永祥。更不能叫人晓得徐义德知道这件事。他自言自语地说:“徐义德根本不知道,对!”

  应该马上离开这地方。到啥地方去?公司?今天讲好不去的。厂里?刚才和杨部长告别,回来写坦白书,怎么忽然又回去呢?不能。他回头看见挂在墙上那幅《绔扇仕女图》,忽然得了启示,报复地说:“对,找我的菊霞去!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他得意洋洋地走到门口。老王见他要出去的神情,诧异地问:“总经理要出去吗?”

  “唔,”徐义德态度自若,说,“有点要紧的事体。”

  老王给他送上帽子。

  “准备车子。”徐义德接过帽子说。

  “是。”老王飞奔去叫司机。

  过了一会,徐义德坐上那辆一九四八年式的林肯牌汽车走了。老王见徐义德走了,他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看门的老刘问他笑啥。他捂着嘴说:“没啥,没啥!”

  老刘附着老王的耳朵嘀咕了一阵,然后问道:“是不是?”

  两个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第二部 第四十八章】

  晚上七点钟。沪江纱厂铜匠间里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人群当中是一张长方桌——用三张八仙桌拼起来的,上面铺了一块白布。长方桌上端坐着杨健,他正对面坐的是徐义德。徐义德一走进铜匠间,看见那许多人就料到今天的情况不妙,坐下来以后,他有意把头低下,暗中却又不时觑来觑去,但看不太清楚,又不敢完全抬起头来看。他的两只手交叉地放在胸前,眼光经常望着那只细白的肥胖的手。

  铜匠间里像是处在暴风雨的前夕,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这平静里仿佛孕育着巨大的声音,随时可以爆裂开来。

  在肃静中,徐义德听到杨健充满了力量的声音:“……过去你只坦白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态度极不老实。本来,我们可以根据掌握的材料处理,为了挽救你,没有做结论。我们现在再给你一个机会,做到仁至义尽,希望你彻底坦白。今天会上,要你表示态度,别再耍花招。你坦白,或者不坦白,我们好处理。以前写的讲的,今天要在会上总交代,交代的好,算你坦白;交代的不好,工人同志不允许的。人民政府的法令也不允许。你现在考虑考虑,想好了再讲。”

  从课堂回去的第二天下午,徐义德又交了一份坦白书,比过去增加了一些琐碎的项目,主要问题还是没有坦白。杨健料到徐义德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还存着蒙混过关的幻想。他便把最近沪江纱厂的情况写了个报告给区委,建议召开面对面的说理斗争大会。区委批准了他的意见。今天就召开了会,厂里有关的职工和资本家代理人都出席了。

  他向徐义德讲清了道理。徐义德听完了,慢慢抬起头来,向杨健感激地点了点头,顺便向左右两边望了望,梅佐贤和韩云程坐在他的左边,他右边是郭鹏和勇复基,再过去有不少工人,他只认识余静、赵得宝、严志发、钟理文、汤阿英和陶阿毛这些人,许多车间的工人面孔很熟,名字可叫不上来。他看到陶阿毛,马上把眼光转过去,生怕被人发现,但又情不自禁地睨视了他一眼。他心想梅佐贤、郭鹏和勇复基这些人,在紧要关头就不起作用。这样大规模的会,事先为啥没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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