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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他暗暗咬紧牙关,一口把这支毒箭吞了下去。他想了一条妙计,把外汇和逃避资金统统算在刚才坦白交代的盗窃国家资财九十三亿里面去,一方面可以不必再补充数字,另一方面又可以显得他坦白的原来就很彻底,而潘信诚不过是有意挑剔。他低着头,两只眼睛对着桌子上的笔记本,根据大家提的问题,稍稍整理归纳一下,尽量把话说得简短,避免有把柄留在别人手里,又冒出一太堆问题来。他慢吞吞地说:“一,解放前逃避资金数字刚才已经报告过,解放后没有黄金和一件纱逃出。二,现在还有三百件未能进口的美棉在香港。三,胜利后,兴盛接收时损失很大,原有机器一千三百八十八台,接收时只有五十台是好的,一千一百台是并起来的。日本人没有留下什么新机器。四,兴盛厂是无限公司,股份不可以卖,因此,没有敌伪股份。五,解放后,没有用纱布调换金钞的事体……”

  马慕韩把大家提的重大问题都回答了,有意补充坦白了解放前的逃到国外的账外财产的数字和这些账外财产所得税数字,加在一块儿违法总数是六百三十五亿四千八百万元。他坐下来,希望这次能够顺利过关,可是他嘴上还说:“如果还有不彻底的地方,请各位指教。”

  潘信诚见马慕韩没有补充偷工减料方面的数字,他心里很高兴,但马慕韩从二百一十三亿三千六百万元一下子加码到六百三十五亿四千八百万元,虽然不是潘信诚的,可是四百二十多亿呀,他算算也有些肉痛。潘信诚心中好笑,马慕韩不是亲手办厂起家,是承先人的余荫,为了急于过关,竟然沉不住气,一口吐出这许多,损人,又不利己,简直是一位不懂世道艰难的大少爷。马慕韩这样放手加码,实际上也是做给大家看,尽量凑上数字,只要“过”了“关”,在所不惜,却叫潘信诚这些人为难了。更荒唐的是马慕韩还要“各位指教”,这不是不顾别人死活吗?潘信诚怕他经不起别人再一追问,可能又要胡乱加码,他便先发制人,抢先站起来说:“这次慕韩坦白是很彻底了,我不晓得各位有啥意见没有?我是没有意见了。”

  “我也没有意见。”这是潘宏福的声音。

  大家听了潘信诚带有暗示性的话,又仔细翻阅了一下笔记本,再看看马慕韩第二次坦白交代的数字,没有一个人讲话的。大家都觉得马慕韩坦白交代的数字确实不少了,也没啥问题好提。现在是担心自己怎么坦白交代和补充坦白交代。

  金懋廉坐在窗口,望着窗外下面的黄浦江,滚滚浊流向北边流去,江对过的浦东那边,在一片绿色的原野上散布着一座座耀眼的红色砖瓦砌成的厂房,当中矗立着高大的烟囱,直薄云霄,里面冒出一阵阵黄色的黑色的浓烟,一团又一团的飘浮在空中,如同黑的黄的云彩似的。金懋廉暗中计算马慕韩坦白交代的数字,如果纺织染整加工组的同业们都照他这样算,那大家便要倾家荡产,钞票像黄浦江的水一样流掉,工厂也要像那黄的黑的浓烟一样飘走。信通银行也不会存在,就是存在,在上海滩上也没有多少生意好做了。

  和金懋廉一样焦急的还有江菊霞。当马慕韩补充交代的辰光,她不断用眼光暗示他。他仿佛没有看见,一个劲往下说。她恨不能走过去捂住他的嘴,质问他是不是发疯了。看到大家都安静地坐在那里听,她也不好轻举妄动,不能造次。她担心棉纺业要是都照他这么坦白交代,那每一家都要清理资产,料理后事,关门大吉。这么一来,棉纺业公会没有存在的必要,她也失去了服务的对象。她倒要看看政府怎么收拾这个局面。

  会议室里,大家沉默,可怕的沉默,谁也不吭声。潘信诚的眼光向大家巡视了一下,察觉大家的心事,他也没有再言语。

  在静悄悄中,坐在潘信诚隔壁的那个市增产节约委员会的中年工作人员站起来说话了:“我们五反运动,根据中央的指示是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的那一天算起,解放以前的一概不追究。马慕韩先生坦白数字里有几笔是解放前的,我刚才算了算,有四百二十二亿一千二百万不应该计算在内,应该除掉的。”

  “那四百二十多亿应该除掉吗?”潘信诚心中兀自吃了一惊。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政府不是要钞票吗?为啥一下子除掉四百二十多亿?接着一想:也有道理,这都是解放前的账,当然不应该算。他像是自己忽然收入了四百二十多亿,高兴得差一点要笑出声来,紧紧闭着嘴,努力不露出喜悦的心情。他提高嗓子问,有意引起大家注意。

  工商组的同志回答是肯定的。潘信诚又说道:“政府办事真英明,一点不含糊,该多少算多少。”

  他的谴责的眼光睨视了马慕韩一下。金懋廉深深喘了一口气。他心上的阴影给工商组同志的几句话吹得一干二净,心里开朗起来,如同窗外的浦东的原野,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尽头,有着无限广阔的前途。江菊霞心情也舒畅了,她站起来说:“这四百二十二亿当然不能算,全是解放前的账。”“人民政府完全按政策办事,共产党说到就做到。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

  这是冯永祥的声音。潘信诚抓住这有利的形势,问大家还有意见没有,只有两个人提了一些无关重要的问题。马慕韩说明了一下,再也没有人提意见了。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问题。潘宏福从黑公事皮包里掏出坦白交代的材料翻了翻,觉得过不去,又放到皮包里去了。他也希望想出一两笔大数字坦白坦白,然后由工商组的同志除掉,那多么漂亮呀!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只好等今天散了会,回家和爸爸再商量。他又怕错过今天的好机会,用眼睛望了爸爸一下,征求爸爸的意见。潘信诚暗中轻轻点了点头,迅速地望着大家:“马慕韩自评为半守法半违法户,诸位有啥意见?”

  唐仲笙因为不了解棉纺业的情况,没有办法,不得不提有没有行贿和盗窃国家经济情报那条意见。他以为马慕韩只要说一下“没有”也就完了,不料马慕韩一直不断盯着他望,不满的情绪从马慕韩炯炯的眼光中流露出来了。他觉得做人真难,马慕韩一点也不想想他的处境,他来了,哪能不提点问题。话既然说出去了,没法收回,他想等到散会以后跟马慕韩解释解释,弥补弥补两人之间的裂痕。现在潘信诚征求大家的意见,正好给他一个好机会。他站了起来,因为矮小,和别人坐着差不多高,差一点叫冯永祥抢先发言,幸亏潘信诚早看到了,对冯永祥说:“唐仲笙先站起来的,请让他先谈。”

  冯永祥歉意地向唐仲笙拱拱手:“对不起,我没看见你站起来。好,仲笙兄先谈。”

  “从坦白交代的数字来看,二百一十三亿三千六百万,兴盛的五毒不法行为是不轻的……”唐仲笙说到这里,马慕韩的眼光又盯到他的身上了。他发觉了马慕韩的眼光,有意把脸转过去,对大家说,“不过,要是分析一下,有一些因为经营管理不善,产生漏洞,按着过去陋规办事,这是过去私营厂常有的事。加工订货以后,旧作风没改,不完全是有意的,经过大家帮助,慕韩兄今天坦白的彻底。根据政府的政策,似乎可以考虑提升一级。”说到这里,他朝潘信诚旁边的那位工商组的同志望了望,怕话说得滑了边,又连忙收回一点,说,“我这个意见不晓得对不对,还希望工商组的同志指教。”

  这一次是唐仲笙主动地朝马慕韩望了一眼,希望求得马慕韩谅解他的苦衷。马慕韩面部没有表情,那炯炯的眼光暗暗窥视着工商组的同志。工商组同志说:“看大家意见,不要忘记,大家要互助互评呀!”

  “是的,是的。”唐仲笙试探不出工商组同志的态度,他灵活地紧接上去说,“互助之后,应该互评了。我个人的意见不一定对,请大家来评。”

  潘信诚内心里恨不能评马慕韩是严重违法户,因为他害了大家。想到潘宏福还没有互助互评,又希望评马慕韩是基本守法户。可是他不做声,望着大家:“诸位有啥意见?”

  江菊霞完全同意唐仲笙的意见,但她嘴上却说:“马慕韩自评半守法半违法户很好,兴盛很多事是按照政府规定办的,但也有许多违法行为,兴盛的非法所得是惊人的,慕韩推脱不了这个责任。我同意慕韩的意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会场上的人都朝她这边望,空气顿时紧张起来。马慕韩都是半守法半违法户,那工商界没有一家不是严重违法户了。只有潘信诚态度非常镇定,半闭着眼睛,觑着面前的那个精致的小笔记本,注视上面的数字,心里想江菊霞反正无产无业,乐得讲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江菊霞不慌不忙接着说:“不过,马慕韩坦白得很彻底,态度也很诚恳,唐仲笙建议提升一级也有道理,大家可以评评……”

  “我也同意唐仲笙的意见……”

  冯永祥的声音压倒江菊霞的娇滴滴的吞吞吐吐的语调,场子上的人精神抖擞,大家会意地相互望着,认为冯永祥虽不能完全代表政府,但至少可以代表一半。他一说,大体就差不多了。大家都赞成唐仲笙的意见,没有一个人反对。潘信诚抓紧机会,说:“大家没有别的意见,就作为建议报告市增产节约委员会,请工商组审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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