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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你们听!草头将军不出世,社会永无安宁日。一九五二年,应该改皇元。谁要分人田和产,子孙万代难还原。汤富海这些人高兴不长的,别看他现在占了便宜,他的子孙要得到报应的。”

  “真的吗?”朱筱堂的两只眼睛凸得大大的,仿佛要跳出眼眶似的。

  “那还有假!说不定就应在阿贵的身上。我见了这些人,心里替老爷难过,不过,想到这两句话,也得到了安慰。”

  “前面的话是啥意思?”娘问。

  苏沛霖对着母子俩小声地说:“草头将军就是指老蒋,蒋总统。他不回来,社会永远不会平安的。一九五二年,应该改朝换代,共产党的江山坐不稳了。”

  “一九五二年不就是今年吗?”朱筱堂听了心中十分欢喜,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就是今年。”

  “那快啦。”娘抓住苏沛霖的手,眼睛闪闪发光,问他,“这是谁说的?”

  “这是神仙说的。”

  “啊!”她大吃一惊。

  朱筱堂有点莫名其妙,不解地注视着苏沛霖。苏沛霖不慌不忙地说:“真的是神仙说的。扶乩扶出来的乩训,一点也不假。”“那是完全可靠的。”她一向对扶乩和菩萨是非常相信的。

  她说,“老蒋回来就好了,我们可以有出头的日子了。”

  她在计算给分掉的田地、房屋、耕畜和粮食,将来可以回到朱筱堂的名下。母子俩搬回家里去住,梅村镇这一带泥腿子又在她们手下过日子,要他们往西,他们不敢往东。她脸上闪着笑纹,喃喃地问自己:“我怎么没有听人家说呢?”

  “我听说过。”

  “你啥辰光听到的?为啥没给我提过?”

  “从前不是告诉过你,老蒋要回来过中秋节吗?”

  “孩子,你差点把我弄糊涂啦。这是过去的事。中秋节不止过去一个,老蒋也没有回来的影子。”

  “那是谣传,没有根据。”苏沛霖解释道,“这回是乩训,神仙说的,不会错。”

  “老蒋能回来吗?”

  “当然能,老蒋有美国后台。”

  “苏管账说得对,老蒋有美国后台。共产党怎么是美国的对手?美国在朝鲜正在打共产党,我看朝鲜人民军和解放军是抵挡不住的,说不定啥辰光打过鸭绿江,美国人一到东北,事体就差不多了。”

  娘对于儿子的话不大相信,转过脸去,问苏沛霖:“你说是吗?”

  “只要美国到了东北,或者到了上海,共产党一定垮台,老蒋跟着就会回来。”

  “这么说,老蒋今年一定要回来啦?”

  “大致差不多。”

  朱筱堂听了苏沛霖比较肯定的回答,顿时眉飞色舞:“到辰光,哼,瞧我的!我给爸爸报仇,头一个就把汤富海抓住。他一定是共产党,先把他干掉再说!”

  她对他连忙摇手,说:“这些话,千万不能乱说,记在心里就好了。”她并非不痛恨汤富海,可是她更痛恨干部,说,“汤富海不过跟在共产党屁股后乱哄哄,最可恶的是那些干部。没有他们,汤富海的腰板没有这么硬!”

  “太太说的一点也不错,没有干部,汤富海算啥?要是在从前,我用两个手指早把他捏死了!”

  “孩子,要记住那些干部。汤富海这些泥腿子就是干部煽动起来闹事的。古人说得对,擒贼先擒王。村里没有干部,光是汤富海这些泥腿子,天大的本事也闹不起事来。”

  “我不在农会,村里很多事都没我的份,有些干部的名字闹不大清楚。”

  他的眼睛望着苏沛霖。娘懂得儿子眼光的意思,代他说道:“苏管账知道的多,认识的人也多,可以帮你的忙。”

  苏沛霖不等朱筱堂说,他主动接上去讲:“这没问题。我给你弄一份干部名单来,方便的话,我还可以探听探听他们的行踪。”

  “那好。村里有不少人参军了,他们的心都是向着共产党的,这些人也可恶!”

  “他们给共产党当炮灰,活不长的。”

  “打听一下哪些人参了军,将来有用处。”

  “你说得对。”苏沛霖补充道,“还有党员,将来也好派用场。”

  “对,现在咽下这口气,把账一笔笔记在心里,等将来。”她语意双关地说,“将来将来①就好了。孩子,现在得忍着。”

  ①“将来”是指蒋介石回来的意思。

  “说老实话,我可有点忍不住。”

  苏沛霖凑趣地说:“少爷说得对,谁也忍不住。”

  “一定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能忍,才有将来。”

  “忍到啥辰光?”

  “苏管账不是说了,今年要改皇元吗?”

  “可是乡下一点动静也没有啊!”他转动着眼睛,望着窗外灰沉沉的暮霭,静悄得有点闷人。

  “别忙,还没到时候……”

  “要不要到上海去一趟,找叔叔打听打听?”

  “找叔叔?”她想了想,说,“不行。你叔叔为了借你爹五十两金子没还,早断绝了往来。现在去找,不是送上门去叫人笑话!”

  “找姑爹?”

  “找姑爹倒可以。他们在上海日子过的可舒服啦,和工商界的大人物常来常往,消息灵通。上海又是水陆码头,人来人往,见多识广。幸亏朱家出了你姑妈,不然,啥靠山也没有了。”

  “我亲自去一趟……”

  她想起早些日子收到朱瑞芳从上海寄来的信,摇摇头,说:“他们很忙,现在又碰上‘五反’,听说也很为难,还没有过关,怕顾不上这些事。”

  “那找姑妈。姑妈很喜欢我,每次从上海来,都给我带不少物事来。姑爹听姑妈的话的。”

  “那倒是的。”

  “明天就去,好不好?”朱筱堂急于想到上海。

  “不好,”她抚摩着他的头说,“你不能去。”

  “为啥?”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不胜感伤地说:“唉,你忘记了吗?我们是被管制的,出入要报告,到远处去要请假。现在不比从前,不能随便走动了。”

  “请假,就请假好了。”

  “请假,人家不一定准。为啥忽然要到上海去?汤富海一问,你哪能回答?”

  “这不关他的事,不理他。”

  “说的倒轻巧,”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我们在人家手掌心里过日子,不理他不行。”

  “这么说,就不能去了吗?”

  娘半晌没有回答。暮色越来越浓,屋子里的物件很难辨认清楚了。

  “去吗,”她思索地说,“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紧紧抓着娘的手,要办法:“啥办法?快说。”

  “苏管账跑一趟,探探你姑妈的口气,要是愿意你去找个借口,写封信来,不就可以请假了吗?”

  “这确是个好办法!”他霍地站了起来,情不自禁地拍着掌。

  她连忙止住了他,摇着手,说:“看你高兴的,别拍巴掌,给左邻右舍听到,又要引起人家注意了。”

  “不要紧,他们都忙着吃晚饭哩,听不见。”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讲话的声音已放低了,蹑起脚尖,走上一步,附着苏沛霖的耳朵说:“那你快去。”

  【第二部 第四十一章】

  杨健听完余静汇报和韩工程师谈话的情况,察觉她的信心不高,于是反问道:“你觉得没有把握吗?”

  余静想了想,说:“也不能这么讲。”

  “那你的意思是——”杨健锐利的眼光停留在她的脸上,等待她的回答。

  余静坦率地把她的思想情况在杨健面前暴露出来。她说:“我觉得和韩工程师这样的人很难谈话。他的态度老是不明朗,讲话也不痛快。你说他不想站稳工人阶级的立场吧,他表示一定要划清界限。你要他检举吧,他又说要研究研究,简直摸不透他的心思。”

  “这就是韩工程师这类知识分子的特点:又要站稳工人阶级的立场,又要依靠资产阶级,动摇在两个阶级之间。他在考虑怎样才可以维护自己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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