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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当然真的。”陶阿毛没有看过别人的重要检举材料,可是表面上装出来好像看过全部检举材料的样子。他很认真地说,“我骗你做啥!”

  梅佐贤忽然感到浑身非常轻松,就像是放下一副千斤重担似的,微笑地说:“我也料到不会有啥重要材料的。”

  “你快点把这个消息告诉总经理,叫他放心。”

  “总经理那方面倒不怕,就怕别人嘴不稳。”

  “啥人嘴不稳,啥人吃亏。”

  “那是的。”梅佐贤听陶阿毛这么一说,胆子慢慢壮了,“顶过这阵风,就没事了。阿毛,还有啥消息吗?”

  陶阿毛凝神想了想,说:“别的没啥重大消息。”

  “有消息随时告诉我。厂里不方便,可以打电话到我家里的,——最好晚上打来,白天人多嘴杂。”

  “好的,有消息马上告诉你。”

  “你的工作不容易做,得小心点,别露了马脚。”

  “你放心,我的厂长。”陶阿毛拍拍胸脯,说。

  服务员送进来一盘软炸里脊。这一次是梅佐贤先举起杯,对陶阿毛说:“来,干一杯!”

  陶阿毛会意地端起杯来。

  【第二部 第三十八章】

  陶阿毛从荣康酒家走出来,还不到八点。他站在一路电车的站头上等车,想找个地方去白相,看到斜对面“百乐门”舞厅霓虹灯的光芒,想去跳舞,回去换衣服太晚了,不换吧,那身蓝布人民装又不像样子。看电影吧,一个人又太单调。正在犹犹豫豫,从愚园路那边又开来一辆二十路无轨电车,乘客下来,纷纷走了,只有一个年青的少女慢慢走到一路电车的站上。他笑盈盈地向她点了点头,问她:“到啥地方去?”

  “看电影去。”她暗暗注视了他一下,说。

  “哪家?”

  “美琪。”

  “一个人吗?”

  “当然一个人,还有啥人?”

  “肯请我看电影吗?”

  这一句话问得对方很为难,使她不好拒绝,只好说:“要看,我请你。”

  一路电车从常德路那边轰轰地开过来,天空电车线上时不时爆发出绿色的火花,站在车头上的司车拼命踩着铃,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的响声,叫行人让开。车子到了站头上,乘客下来以后,陶阿毛让她先上车,他接着上去买了票。

  到了江宁路口,陶阿毛先跳下车,转过身子,很体贴地扶着她下来。等电车开过,他望了望马路两边的车辆,很小心地搀着她的手,像个保镖似的,保护她穿过马路。一到江宁路上,她撒开手,加紧步子,一边打开手里的小红皮夹子拿钞票,赶着去买票。

  他走的步子比她更快。她走得有些气喘了,还是跟不上,等她赶到美琪电影院门门,他已经买好了两张票。她心头一愣,问他:“我请客,哪能你买票?”

  “不是一样的吗?怕你来迟了买不到。”

  她把手里的人民币送到他面前,说:“代我买,谢谢你。给你钱!”

  他指着右边的楼梯,说:“快开映了,进去吧。钱你留着,下次请好了。”

  她只好跟他走去,坐到楼上最后一排的右边。她不明白陶阿毛是怎么一回事,要她请客,他自己却买了票。主人成了客人,客人倒变成了主人。她望着手里的那张钞票,迷惑不解了。

  他若无其事地坐在她左边,望着舞台上的紫色丝绒幕,同时,眼光暗暗向她右边斜视。她又把钞票送过来,他摇摇手,很生气地说:“你这样看不起我吗?”

  “哪能看不起你?”

  “难道我万把块钱也出不起吗?”

  “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请客么。”

  “你下次请好了。”

  她一时答不上话来。这次请他是碰巧遇上的,而且又是他“将军”“将”出来的。下次请,她不愿意,嘴上却又不好说出口。他代她说了:“我晓得你请客是勉强的。下次不愿意请,也没关系,你这种人,啥人也不愿意和你往来。”

  “这是啥闲话?”

  “你太厉害了!”

  “啥人讲的?”

  “背后哪个不讲你?事事斤斤计较,从来不肯让人,连讲话也不饶人一句。啥人也不愿意和你往来。”

  她从耳根子红起,一直红到脸上。当面这样毫不客气地严厉地说她,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过去,她听到的尽是些恭维话,谁也不敢碰她一下。她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损害,在电影院一千多个观众里面觉得自己很孤立。她努力保持着镇静,不表露出来。她想知道别人对她的意见:“还有啥?”

  “多着哩。”他说了这句话,不再往下说。

  “你讲讲看。”

  她望了他一眼。陶阿毛在她的眼中忽然变得亲近起来。她没想到他这样关心自己,别人对她的意见他都记在心里,并且告诉了她。他年青,有技术,人缘好,可是对她的态度却有些儿冷淡。她等了一会,见他没有说,便要求道:“讲啊。”

  “怕你吃不消。”

  “不要紧。”

  舞台上的紫色丝绒的幕慢慢拉开,露出雪白的银幕。从乳白色屋顶和墙壁当中放射出来的电灯的光芒慢慢暗弱下去,直到灯光完全消逝,银幕上随着立即出现了七个触目的大字:《内蒙人民的胜利》。他低低地说:“开映了,以后再谈吧。”

  她不好再要求,也没法把钞票给他,只好放到小小的红皮夹子里去。她打开黄铜的拉链,里面有一封信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帘。她连忙把钞票放进去,把拉链拉起。她窥视一下他注意这个没有。他的眼光正对着银幕上的茫茫的大草原,幸好没有看到皮夹了里的信件。

  这信是钟珮文写来的。虽然钟珮文几次对她的表示都碰了钉子,但是他并不失望,今天又写了一封信给她。她越是不答复,他越想得到她的答复,哪怕是一句话也好,甚至写一个空白信封也可以,只要上面有她的笔迹便可以得到无上的安慰。他在厂里总设法寻找她,跟随着她,只要有她在场,不管啥场合,也不论是谈论啥,他都感到十分有趣。管秀芬呢,却完全相反。每收到他一封信,她老是匆匆看过,马上撕碎。特别是开头的亲密的称呼和末尾的署名,要撕得粉碎,使人辨认不出来是谁的信件。她一见了他,就设法避开,如果是没法避开的场合,就离得他远远的,用脊背朝着他。能够看到她的背影,他也感到喜悦。第二天,会又给她写信,并且详详细细地描述当时对她爱慕的深情。

  今天出厂,她收到这封信,意外地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看了三遍,不但没有撕碎,而且折叠得好好的,放在红皮夹里。她从信上的字里行间看到他真挚感情的流露,使她心上感到一种温暖。她搭上从中山公园门口开出的二十路无轨电车,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钟珮文的亲切的热情的面影时不时在她面前出现。她第一次感到老是这样不理睬他也不太对,本来大家在一道工作、开会,很熟悉的,现在见了面为啥反而陌生了?双方都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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