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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第二部 第三十二章】

  朱延年坐在卧房淡绿色小圆桌子的面前,右手托着腮巴子,两只眼睛木愣木愣的,不断地长吁短叹,像是有一肚子心事,可是嘴里连一个字也不肯透露。马丽琳问他是不是出了事,他的牙齿紧紧咬着下嘴唇,微微摇了摇头。她今天特地给他煮了浓香扑鼻的S.W.牌子的咖啡,还给他准备好一小杯白兰地酒。现在却放在一边,他连看也不看一眼。他自己刚才点燃的一支香烟,也放在堇色的景泰蓝的小烟灰碟子里,淡淡的青烟袅袅地飘浮着。她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淡绿色椅子上。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也难过起来,想分担他一点忧愁,却又不知道是啥事体。

  她倒了小半杯白兰地在咖啡里,放了点糖,搅了一阵,送到他面前,温柔地说:“快凉了,喝吧。”

  咖啡杯里冒着喷香的热气。

  “不喝。”

  “你有啥心事?这么不高兴!”

  “唉。”他长长叹息了一声,低低地说,“这回可完了,啥都完了。”

  她大吃一惊,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认识他以来,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失望过,总是生气勃勃,不管多么困难的事体,他都有办法的。他忧虑的事,大概是十分困难的。听他那口气,她不禁发愣了,痴痴地凝视着他,不知道怎么是好。

  他暗中觑了她一眼,见她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便用右手中指和食指不断敲着自己的太阳穴,无可奈何地说:“真想不到会落到这步田地!”

  她紧紧皱着眉头,心中像是给火烧似的焦急,用恳求的语调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延年,你说呀!”

  “童进他们在店里开了职工检举大会。童进他自己要检举就检举吧,他还煽风点火,鼓动别人也要检举。你说,他该死不该死?”

  “真该死!”

  “他在会上瞎三话四,我们好心好意请他们喝咖啡吃点心,硬说是我要摸他们的底。他们的底我用着摸吗?童进这家伙,从浙江光着屁股到上海,是我朱延年收留了他,给他事做,给他饭吃,讨了老婆,成了家,立了业。没有我朱延年,童进有今日!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他哪桩事体我不晓得?我没事不会洗煤去,要摸他的底?他有屁底!”

  “那他把好心当做驴肝肺?”

  “气人就气在这上头!我们资本家一万个是,请伙计喝点咖啡吃点点心也犯罪吗?”

  “别理他就是了。”

  “别理他?人家现在可抖哪,当上青年团了。你没看见他那股神气呢,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走起路来一摇二摆,把谁也不放在眼里!”

  “哦?”她没想到童进变得这么快。

  “唔。童进现在变成一个小头目了,伙计都听他的话,成了他手下的人,一心要反对我哩。”

  “他再神气,还是你的伙计。你不管怎么说,总是老板。天下伙计总要听老板的。”她想自己在百乐门当舞女的辰光,只要舞女大班一句话,没有一个舞女不听的。童进一定会听朱延年的。

  “啥伙计老板,人家才不听这一套哩。”

  “不听,不怕歇生意?”

  “军管会颁布了四项规定,像是紧箍咒,把工商界管得紧紧的,叫你动不得,只好乖乖地让政府牵着鼻子走。现在哪个老板有胆量辞退职工?”

  “你别理童进。他能有多大作为?”

  “嘿,你别瞧不起他,现在他把店里的人都抓在手里,整天不做别的,一门心思找材料,要检举我!”

  “你怕他检举吗?”

  “我?”他心头一愣。她这句话问得突兀。福佑药房的事她始终不大清楚,认为福佑是一个殷实而又发达的药房。他当然不能告诉她福佑药房的一本账就在童进的肚子里。比童进知道更详细的是夏世富。这次职工大会夏世富虽说没有跟着瞎嚷嚷,但是童进一带头,别的人就很难说,谁也不能打保票。必须先抓住童进,才能稳住叶积善和夏世富这班人。他不能把这些事告诉她,漫不经心地说:“我怕他检举?那不是笑话!”

  “那你让他检举去好了,何必担这份心事!”

  “你讲的倒轻巧,现在的事不像过去。解放前,政府听资本家的话。现在,政府听工人的话。童进这些人,抓住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加酱油加醋,谁知道他乱编乱说啥。政府听到了,一定信以为真,有啥是非黑白?我一张嘴也说不过他们,印把子又在他们手里,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我们倒霉的资本家。政府这回搞‘五反’,名义上说的好听,反五毒不法行为,暗骨子里是想狠狠捞一票。福佑药房这么肥的油水,政府早就眼红了,这回怎么肯不下手?正愁不晓得从啥地方开刀,有童进这些人胡乱检举,不是送上门去的好买卖吗?这么一来,可就完了,啥都完了。”

  他又低低叹息了一声,然后把头慢慢低下去。他面前烟灰碟里的那支香烟已经烧光了,留下一条烟灰。咖啡的香气早已散尽,杯子也凉了。太阳已经西下,窗外的阳光很黯淡。楼下对面人家的灶披间里传来切菜的声音,在准备做晚饭了。

  她了解到今天朱延年为啥这样心情沉重。她也感到事体不妙。福佑药房出事,和她脱不了干系。早几天朱延年不是当着伙计的面,说她也是一个股东哩。说真的,她手里的一点私蓄,通过朱延年的手早投资到福佑了。

  “能够挽回吗?”

  “挽回?”

  “唔,不能眼睁睁看着福佑垮了!”

  “当然,我也不甘心让福佑葬送在童进的手里!”

  “你的办法不是多得很吗?”

  “唉,山穷水尽了。”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办法?不是没有……”

  她脸上闪着爽朗的笑容,说:“快说,啥办法?”

  “要想法把童进抓在手里……”

  “对。”

  “我本来准备给童进一人加薪,怕他不要。那天说给大家加薪,大家也不要。昨天我支给童进下个月的薪水,他退回来了。他说,他现在不等钱用,用不着借薪水。我鼓励他,以他的才能只管会计,太大才小用了,应该管整个店的业务。我暗示将来要提拔他当副经理。你猜,他哪能讲?”

  “他一定很高兴,感谢你的提拔。”

  “要是这么说事情倒好办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他说他的能力小,连管会计部的工作都有点吃力,管全店,他没这个本事。要我另请高明。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么不识抬举?”

  “他的脑筋坏透了,顽固得像是铁打的,一点水也滴不进去。”

  “你别理他。”

  “现在在刀口上,不理他不行。”

  “有啥法子呢?”

  “我绞尽了脑汁,整整想了一天一夜,还剩下一个办法……”说到这里,他没再往下讲。

  “啥法子?”她按着他的肩膀,高兴地问。

  “办法倒好,可是我不愿意……”他又不说下去了,脸上露出了难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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