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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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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母女两个紧紧挨着,娘用她的身子温暖着我弱小的身子。冷的好一些了,可是肚子饿的哇哇叫,眼睛发黑,头发晕,望着猪窝外面的雪还是下个不停,我忍受着饥寒交迫的熬煎,不让娘晓得。娘其实早就晓得了,她唉声叹气地望着混混沌沌的天空咒骂:老天爷,你也不睁睁眼睛,看看穷苦人家过的啥日子,下雪下了一整天,刮风也刮了一整天,狂风大雪,漫天盖地,连路也遮盖上了,叫我们穷人到啥地方去讨饭啊!不出去讨点吃的喝的,我和小孩还可以勉强忍受,爹有病,这一天哪能熬的过去! 到了夜里,怎么受的了?娘一边说,一边抚摩着我瘦削的肩胛骨,和我商量:还是出去讨点吃的喝的去吧。我正在想吃想喝,一听娘的口气,我霍的站了起来,可是万道金星在我面前飞跳,冷风在我耳边狂啸,两腿无力,身子站不稳,一晃,身子一歪,跌倒地上去了。娘吃了一惊,走过来把我拉起来,急着问我是不是跌坏了。我拍了拍身上潮湿的猪尿气味的泥土,摇摇头,说:没啥。我大脚跌得痛的要命,咬着牙齿忍受,不让娘晓得。娘以为真的没啥,扶着我的肩胛向猪窝外边走去。 “忽然刮起一阵狂风,掠过漫漫的雪野,把雪卷起,正好迎面向猪窝卷来,弄得我们满头满脸浑身都是雪,加上那狂风的强大的力量,把我们刮得摇摇晃晃,站也站不稳,走也走不动,不由自主地退回了两步,靠着一扇矮墙,才算站住了。等狂风过去,娘才扶着我一步一步迈出了猪窝的木栅栏,踏着半尺来深的白雪,一步一个脚印,脚陷在雪里,光着脚丫子,鞋后跟裂开了,走起路来不跟脚,走一步要吃力的把鞋子从雪里带出来,慢慢移动着,身子背后留下一个一个深深的脚印,一转眼之间,身子背后的脚印又给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填平了。前面是一片漫漫的刺眼的雪野,没有人声,没有鸟语,除了我们母女两个,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娘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大的雪,一个人也看不到,到啥地方去讨吃讨喝啊? “我们漫无目的走着,东张西望,多么盼望能够遇到人啊!这样的大风大雪,啥人到外边走动啊!我们一步一步走着,身子发冷,肚子饥饿,越走越吃力了。天慢慢暗下来,连路也看不清楚了,这样走下去,大路给雪盖上,晚上连路也看不见了,哪能回家呢?没有办法,我们空着两手往回走了。 “走到猪窝那里,天黑了,爹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地叫唤,他饿得忍受不住了,又看不见人,在叫我们哩!我连忙跑进去,点了油灯,看见爹瘦骨嶙嶙的面孔上直往下流着眼泪,一把抓住我的小手,问我们到啥地方去了。我告诉他出去讨饭了。他眼睛露出喜悦的样子,一看我和娘的手都是空空的,他立刻闭上了眼睛,眼泪流的更多了。我用小手给他拭去,低低地对他说:等雪停了,我们再出去讨饭,这回一定要讨到饭才回来。娘晓得爹的心思,不但肚里饿了,更重要的是爹的病,一直躺在床上,没有钱请医生,也没有钱买药。娘对爹说,等天晴了,再到村里找找人,求求情,借点钱回来,找医生看看,慢慢会好的。 “我和娘站在爹旁边,我们讲了很多话,没有听见爹说一句话,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我见爹的眼睛紧紧闭着,忍不住放声大哭了。娘连忙用手对着他的嘴一试:手心里感到爹微弱的呼吸。娘叫我快拿水来,我弄了一碗水送过去,娘慢慢用调羹喂他。 “猪窝外边还在落着大雪,北风哭泣一般地哇哇叫喊。这一夜,我和娘都没敢睡觉,守在爹的身边……” 汤阿英坐在夜校教室第五排座位的左边,秦妈妈一提起在无锡乡下往昔的生活就深深地吸引了她。她和秦妈妈相处的日子不短了,还不知道秦妈妈这样悲惨的身世,原来秦妈妈的童年过着比她家还不如的贫困生活,受着饥寒的熬煎,遭到朱半天的迫害,朱半天在梅村镇害死了多少劳苦的农民,欠下了多少血债啊!要不是共产党和毛主席解放了大江南北,朱半天不会被镇压,他骑在人民头上,不晓得又有多少农民兄弟姊妹遭到迫害哩!她同情地望着秦妈妈,想到秦妈妈站在那里痛诉旧社会反动统治的罪恶,好像也代她把自己肚子里的苦水倒出来一样的痛快。郭彩娣坐在汤阿英旁边,她不了解农村生活的情形,听到秦妈妈她爹病有猪窝里,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晶莹的泪珠从眼眶里流出,顺着她丰满的腮帮子流下,连成了两条线。一直滴到她的淡蓝色的对襟的褂子上面,接着发出幽幽的低沉的哭泣声。汤阿英用胳臂轻轻碰了郭彩娣一下,小声地对她说,要她别哭,仔细听秦妈妈讲下去。她用淡蓝色褂子的下摆,拭了拭面孔上的泪水,竭力忍住哭声,听秦妈妈往下说。 杨健坐在黑板前面的椅子上,看到夜校教室里里外外黑庄压一片,人像潮水似的,从四面八方向教室涌来,外面的人越来越多,把教室围得水泄不通,从拥挤的人群中猛的挤进一个人来,满头满脸的汗水,气咻咻地大步走到杨健面前。 杨健站起来,迎上前去,急着问道:“小钟,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钟珮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现在去行吗?” “行。” “你先去,我们马上就来。” 钟珮文掉头就走,挤出人群,匆忙的背影很快就消逝了。 杨健旋即走到秦妈妈旁边,小声地对她说:“你等等再讲,我对大家讲几句。” 秦妈妈让开,站在一旁,以为发生了啥事体,注意听杨健在对大家说:“同志们,今天的诉苦会,原是细纱间甲班召开的,但是别的车间的工人同志听到消息,也纷纷主动来参加,可见全厂工人参加伟大的五反运动的积极性很高,我们表示热烈的欢迎。” 杨健鼓掌欢迎。整个教室的人都鼓掌欢迎,清脆的激越的掌声一浪接一浪地传出去,等掌声消逝,杨健接着说:“教室地方太小,容纳不下这许多人,我刚才和余静同志商量,把会场搬到篮球场上去,特地要钟珮文同志带几个工人同志临时去布置,现在已布置好了,请大家到篮球场上去开会……” 又是一阵掌声,特别是教室外边的掌声更高,欢呼和感激杨健适时的安排,满足广大工人参加大会的愿望。挤在教室外边的人先走了,教室里的人也陆陆续续向篮球场上走去。 秦妈妈跟在杨健和余静他们后面,也向篮球场上走去。 今天细纱间甲班召开诉苦大会,因为是全厂第一个车间召开的,杨健和余静都亲自参加,以便取得经验,好在其他车间推广,杨健并且亲自主持今天的大会。其他车间白班的工人下了工,像谭招弟、吴二嫂和郑兴发他们已经走出了工厂的大门,听说细纱间甲班要开诉苦大会,又走回来参加了。 杨健看到出席的人越来越多,派钟珮文去布置新的会场。 杨健走到篮球场,向会场一看:当中悬空挂了毛主席的画像,四周贴了许许多多的标语,从工会办公室里搬来了一张写字台和三四张椅子两条板凳,都放在毛主席画像的下面,正好布置成一个简单的主席台。他觉得钟珮文真有一手,很短的时间里就布置的这么齐全,可不容易。他和余静、秦妈妈她们走进会场,在板凳上坐了下来,看钟珮文站在写字台旁边像是一位指挥员,在调兵遣将,指挥队伍:他把细纱间甲班的工人都安置在前排席地坐下,其他车间的工人坐在细纱间甲班工人后面,科室的职工都在会场的左侧,早来的就坐在黄橙橙的沙地上,迟来的没有地方坐了,便站到进门的那一条宽阔的乌黑的煤渣路上了。钟珮文见夜校教室里的人都来了,回过头去,对杨健说:“都来了,是不是开始……” 杨健走到写字台面前,宣布继续开会,秦妈妈接着说下去:“……第二天,雪停了,我和娘出去讨了点吃的,先给爹吃了,他慢慢好了一些,但是他的病还是没钱治啊!这辰光,村里来了个上海人,头上戴顶草帽,身上穿着黑绸长袍,反卷两只袖子,里面露出雪白府绸袖子,手里拿了把黑油纸扇子,在村子里一摇二摆走着,东张西望,像是找啥物事。他说自己是上海的带工老板,逢人便说到上海做厂哪能好,进了工厂,住洋房吃白米饭,还有工钱拿,把大家讲得心痒痒的。我听到这消息,高兴的不得了,就问那人有啥手续。那人说手续很简单,只要听老板的话,吃包饭,一年十块,三年以后,工钿完全归自己。包洋三十块,先付五块,在契约上打个手印就行了。娘一听就动了心,那五块定洋可以给爹抓药治病,救人要紧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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