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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佛答应了,”管秀芬说,“小鬼头,别再拜啦。”

  “你这张嘴啥辰光才饶人?”郭彩娣望了管秀芬一下。

  管秀芬说:“你这张嘴也不推扳。”

  汤阿英站在管秀芬旁边很兴奋地望着郭彩娣。见郭彩娣卖关子不肯说,怕管秀芬和郭彩娣顶嘴会岔过这件大事,便催促郭彩娣道:“谈正经的吧,彩娣,你说吧。”

  “你再不说,我们就让阿英姐说了。”管秀芬急于想了解这个惊人的消息。

  “从何谈起呢,”郭彩娣不再拖延,把鬓角上披下来的黑乌乌的头发往耳朵后面一拢,想了想,认真回忆当时的情景。想着想着,她就站了起来,学徐义德坐在沙发里的派头和讲话的腔调。大伙把她包围起来。她在当中边说边讲,就像演戏似的。

  董素娟听得笑弯了腰,对郭彩娣说:“做做好事,等一等再讲……”

  郭彩娣停下来,笑着说:“一会求我讲,一会又求我不讲。要我不讲,我就再也不讲了。”

  “不是的,”董素娟慢慢伸直了腰,喘了一口气说,“你讲的把我肚子笑痛了。我是求你等等再讲,叫我喘口气,我怕拉下一句半句的。”

  “小鬼头,别再闹了,”管秀芬拉着董素娟浅蓝布上衣的摆说,“你让彩娣讲完吧。”

  郭彩娣慢慢讲下去,最后谈到二千两金子处理的问题。陶阿毛暗自吃了一惊,站在旁边,故意挑起问题,梦想瓦解大家对徐义德斗争的意志。他信口说,徐义德办这个厂,养活了二千多工人;现在工人这样对付他,他会不会报复?张小玲顿时发现他的看法错误,但是并不即刻批驳他,抓住这个机会,要大伙儿谈谈究竟是徐义德养活了工人,还是工人养活了徐义德,这样可以提高大家的认识。

  董素娟听了郭彩娣绘影绘声的报告,她很愤怒。但陶阿毛提出那问题,她的愤怒情绪有点消逝,思索陶阿毛提的问题,不解地问他:“徐义德怎么养活了工人?”

  “徐义德拿出钱来办工厂,他雇工人,每个号头发工资。我们拿工资去买柴买米,不是他养活我们吗?”陶阿毛振振有辞地说,心里想当然是徐义德养活工人,这还有疑问吗?

  “他养活我们?我不信。”郭彩娣不同意他的看法,想了想,说,“徐义德整天坐着不动,连车间里也不来看看。有些工人还不晓得徐义德是高个子还是矮个子,只听说是个大块头,可没见过面。他不劳动,我们厂里赚的钱都上了他的腰包,这是准养活谁?”

  管秀芬听得大家说的仿佛都有道理。她不知道哪个道理对。她说:“这么讲,我们养活了徐义德,徐义德也养活了我们,谁的意见对?”她冲着张小玲的耳根子说的,问她的意见。

  张小玲有意不立即表示自己的看法,对大家说:“不好讲互相养活,总有一个为主的。究竟谁养活谁呢?”

  汤阿英说:“我认为是我们工人养活了徐义德。我们在厂里劳动,流血流汗,徐义德在家里享福,吃喝玩乐;徐义德坐汽车,我们走路;徐义德住洋房子,我们住草棚棚;徐义德吃大菜,我们吃咸菜;徐义德有三个老婆,我们工人有的连一个老婆也没有;徐义德的钱花不完,把二千两黄金埋在墙壁里,我们工人没钱花。为啥这样?还不是徐义德靠我们劳动,靠我们流血流汗,赚来了钱,让他剥削去,让他享福去,不是我们养活了他吗?”

  陶阿毛慌忙退了一步,装出不解的神情,改口说:“我也这么想,但是我听人家说,工人劳动,徐义德给我们的工资,也不能说他没养活工人。”

  董素娟听陶阿毛这么一说,有点迷惑不解了:对呀,徐义德每个号头发工资,虽说我们劳动,可是领了工资呀,这个问题怎么解释呢?郭彩娣不同意陶阿毛的说法,徐义德整天不劳动,尽享福,怎么能说他养活工人呢?工资,每个号头倒是拿的,陶阿毛这个歪道理她不赞成,一时自己又提不出有力的反驳的理由。她心里很急,盼望张小玲给大家说说清楚,她的焦急的眼光对着张小玲,那眼光仿佛对张小玲说:你懂的道理多,快点给大家说吧。张小玲还是不说,可把她急坏了。半晌,张小玲提出了问题:“我们工人一个号头拿多少工钿?”

  汤阿英立刻想起解放前的工人贫困的生活,她说:“解放前,一个号头发的工资,顶多只能买三斗黄糙米;钞票不值钱,物价天天涨,买迟了,一斗黄糙米也买不到。”

  郭彩娣接上去说:“那辰光,钞票不能搁在屋里过夜,一过夜,迟了几天去买,真的一斗黄糙米也买不到,有时只能买到一块肥皂,一刀草纸,一个号头的工资,别说家里人了,就连自己也养不活呀!”

  张小玲点点头,同意汤阿英和郭彩娣的说法,她问道:“我们一天给资本家做多少生活呢?”

  “八小时。”董素娟应声说道。

  “那是现在,”管秀芬直摇头,纠正说,“从前我们给资本家做生活一天何止八小时,十二小时也不止!”

  “有时做到十六小时,把人累坏了。”郭彩娣一想起过去做生活的情况,仿佛现在身上还感到有些痛哩。

  董素娟发觉自己的说法不对头,把现在的事当成过去的事,慌忙更正道:“我进厂比大家都晚,对过去许多事体不清爽,我也听说过去一天做生活的时间可长哩。”

  “我们一天做生活的时间那么长,就值三斗黄糙米吗?”张小玲进一步提出问题。

  “当然不止!”郭彩娣马上接着说。

  “工厂赚了许多钱都到啥地方去了?……”张小玲又问。“都装进徐义德的腰包里去了。”郭彩娣不等张小玲说完,便连忙接上去说。

  “徐义德整天不劳动,为啥能赚那许多钱?”张小玲提出这个问题,暗暗望了陶阿毛一眼。

  陶阿毛见张小玲抓住谁养活谁这个问题不放,提出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不了解她究竟有多少问题要提,他一直在想怎么从侧面把她的问题顶回去,没等他开口,郭彩娣她们一一做了回答,都是事实,叫他没法顶回去。

  现在趁汤阿英她们在思考张小玲提的这个问题,觉得是一个机会,也有他认为的所谓理由,但又怕给人发觉他在帮资本家说话,便绕了一个弯,装出气呼呼的神情说:“郭彩娣说的对呀,我们工厂赚的钱都上了徐义德的腰包,他为啥要赚那许多钱?真是岂有此理。过去,我听人家说,徐义德经常对梅佐贤他们讲,是他徐义德拿出本钱办厂,将本求利,厂里赚的钱应该是他的;还说啥他不拿钱办厂,工人到啥地方去劳动?我听到这些没心没肝的话,心里非常生气。”

  陶阿毛十分巧妙地把自己的意见放在徐义德的嘴里说出来,然后又破口咒骂两句,语气之间显出他并不赞成,可是绝不正面提出反对,叫你捉摸不定他的真正态度。

  陶阿毛的一番话在董素娟的心里起了作用,她以为这话也有道理:办厂的确需要钱啊,没有钱啥人也没法子办厂;徐义德不办厂,工人哪能来做生活啊。她没有再深一层去追问这些问题。汤阿英静静在想张小玲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她觉得问题提的对,讲的有道理,而且非常重要,很能给人启发,越听使她兴趣越浓。她感到陶阿毛的说法使人认识不清,立刻提出来问他:“徐义德的钱啥地方来的?”

  陶阿毛见汤阿英问题提的尖锐,来势凶猛,预感到有些不妙,不敢再多说,便放下笑脸,谦虚地说:“这个我不了解。”

  “徐义德的钱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吧?不是他娘老子给他的吧?还不是工人劳动赚的钱,上了他的腰包,才有钱办这个厂那个厂。”

  汤阿英问得陶阿毛无话可说,他心里有不少话可以说,可又不敢再直接说出来,那会暴露他的面目的。但他又不甘心不说,叹了一口气,显出不解的样子,说:“我们工人劳动,赚了钱却上了徐义德的腰包,真叫人生气。徐义德说啥工人劳动,给工人发了工资,正像汤阿英说的,一个号头的工资还买不到三斗黄糙米,够啥呀!”陶阿毛以为徐义德拿钱办厂应该多赚钱的谬论给汤阿英驳了回去,他不好再说下去,便又拉到工资问题上来纠缠,并且有意把问题摊在张小玲面前,看看她的态度。他皱起眉头,说:“这问题看起来简单,实际上真是复杂,闹得人头昏眼花,小玲,你给我们讲讲吧!”

  “陶师傅也弄得头昏眼花,问题真不简单呀!”这是管秀芬讪笑的声音。

  郭彩娣等得不耐烦了,她急着想快点弄清这个问题,也对张小玲说:“还是你给我们讲讲清爽吧!”

  “逞能逞不下去了,只好搬救兵了。”

  郭彩娣听了管秀芬这两句带刺的话,嗓音高了,态度激昂了:“搬救兵哪能!犯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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