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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黄浊浊的黄浦江面上从吴淞口那个方向迟缓地驶来一只江华号客轮,朝十六铺那边开去,快靠岸了。江华号驶过去,江面上一只只小舢板,在波浪上起伏着,自由自在地摇摆着。靠近江边的新修成功的快车道,无数辆的各种汽车呜呜地疾驶着。徐义德羡慕船上的车上的人们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多么快乐啊。徐义德出神地望着江边,他的右边肩膀上猛可地有人敲了一记。

  他想:这下可真完蛋了。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怎么会放松资本家呢,随随便便送一份坦白书就让走了,天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体。交了坦白书,出了工商组的门,在马路上下手,人不知鬼不觉,就把人抓走了,政府想的办法多巧妙,逮捕了人不留痕迹,追问起来,可以赖得干干净净。这一手太厉害了!好在早已准备妥当了,知道要进提篮桥的。现在就走吧。他准备跟着后面来逮捕他的人到提篮桥去。在嗡嗡的人声中,忽然听到很熟悉的声音:“你在这里做啥?”

  他回过头去一望:是朱延年。徐义德满脸怒容,盯了朱延年一眼:“现在是啥辰光?老弟,开这样的玩笑!”

  “为啥?”朱延年莫名其妙地笑着说。

  徐义德不愿意说出内心的恐惧,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说:“没啥。”

  “我在这里等公共汽车,远远看见你从接待室出来,叫你好半天,你听不见。我就走过来找你了。”

  “你也来送坦白书的?”

  “五反运动吗,就是要资产阶级向工人阶级低头,过去我们一向是朝南坐的,这次要朝北坐一下,找几件事体坦白坦白,应应景,低低头,就过关了。”

  “你还那么轻松,这次运动和过去不能比,听说单是职工的检举信,增产节约委员会就收到三十万封呢,来势很凶!老弟,你要小心点。”

  朱延年不了解三十万封检举信的内容,但装出好像知道的神情,摆出蛮不在乎的样子,轻轻一笑:“这是共产党人民政府的宣传攻势,职工哪能晓得那许多?检举的还不是鸡毛蒜皮的事情。有的一件芝麻大的小事要写好几封检举信,凑起来当然有三十万封。这样的检举信,要一百万封也不难。姊夫,你要笃定泰山,不要上共产党宣传攻势的当,打仗就要心定。”

  “这一仗稳是我们输的,只要不惨败,就是上上大吉。老弟,不管哪能讲,这次运动来势凶啊……”

  “算它是台风吧,刮过去也就没事了。”朱延年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徐义德,“你得到星二聚餐会的通知吗?今天晚上七点在思南路老地方聚一聚。”

  “现在还聚餐?”

  “唔,我早一会在店里得到通知,说无论如何要去,好像有要紧的事。”

  “我今天没有到总管理处去,还不晓得。”

  “去听听行情,领领市面。”朱延年怂恿他去。

  他无可无不可地应道:“去去也可以。”

  朱延年高兴地巴结道:“现在快一点了,吃饭去,我请你,你看是吃中菜还是西菜?”

  徐义德想起早一会给林宛芝打电话的哭声,怕出事,得赶快回家。他没有心思和朱延年一道去吃饭,说:“我还有点事。晚上碰头吧。”

  【第二部 第十五章】

  太阳的余辉照在绿茵茵的地毯一般的草地上,在草地上的北面有一个大金鱼池,池子当中站着一个石雕的裸体的女神像,她的左手托着一个花瓶,从花瓶里喷出八尺来高的水柱,一到上空就四散开去,雨点子似的落在池子里。四五寸长的“珍珠鳞”、“蓝丹凤”、“望天球”和各色各样的金鱼在雨点子下面愉快地游来游去。

  在金鱼池后边是一排葡萄藤架子。架子下面两旁放着四张绿色的长靠背椅子,都坐满了人。晌晚的微风徐徐吹来,吹得人们的脸上有点凉丝丝的,但并不冷,反而使人感到清醒和爽快。宋其文给风一吹,心里尤其舒畅,他一个人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陈市长的报告实在太好了,实在太好了:又诚恳,又坦白,又严厉,又宽大,又具体,又明确,五反就是五反,你看,多么明确!把我们工商界分为五类,严重违法户和完全违法户不超过工商业总户数百分之五,这个办法实在是公平合理仁至义尽了。我听了报告以后,心中好像放下一块大石头。陈市长这样宣布开始五反运动,人心定了。三月二十五号那天的《解放日报》,我整整看了一天,看完了就舍不得丢掉,放在口袋里,没事的辰光,我就拿出来看看。”

  宋其文从口袋里把刊登陈市长五反运动报告的那天《解放日报》拿出来给大家看,证实他的话句句是真的。“这也是陈市长厉害的地方。”唐仲笙说,“陈市长不但把上海十六万三千四百户工商业分成五类,而且把各类的百分比也大体做了估计:守法户,估计大约可占工商业总户数的百分之十五左右;基本守法户,估计大约可占工商业总户数的百分之五十左右;半守法半违法户,估计大约占工商业总户数百分之三十左右;同时,又放宽尺度,违法所得虽在一千万元以上,要是彻底坦白,真诚悔过,积极检举立功的,也算做基本守法户。这么一来,陈市长就把我们工商界的人心争取过去了,然后集中力量,对剩下来的百分之五进行工作。这百分之五的严重违法户和完全违法户在工商界就孤立了。这是陈市长的战略:团结绝大多数,集中优势兵力,进攻主要方面。”

  潘信诚点点头,觉得唐仲笙看问题比宋其文又深了一层,讲的句句有道理,忍不住赞扬道:“真不愧是智多星!”

  宋其文心头一愣,他刚才没有想到这方面,给唐仲笙占了上风,又无从反驳,他望着女神左手里的花瓶,说:“不管哪能,按陈市长的政策办事,我想,大家都肯坦白的。要是陈市长早些日子报告,叶乃传不会跳楼自杀了。他究竟是个干才,想起来,有点替他可惜。”

  “叶乃传吗,”马慕韩瞧了宋其文一眼,说,“再宽大也宽大不到他头上,像他这样罪大恶极的工商界坏分子肯坦白,那才是怪事体哩。”

  宋其文看马慕韩的脸色不对,马上转过口来说:“慕韩兄的话也有道理。”

  柳惠光自从“五反”以来很少看报,在利华药房楼上整天板着面孔,像是家里死了什么人似的。他就是到星二聚餐会来,也是愁眉苦脸提心吊胆的,看了陈市长的报告以后,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他和宋其文一样,把那张报纸藏在口袋里,整天带在身边。每逢听人家提到陈市长的报告,他就按捺不住地兴奋起来,激动地说:“政府的宽大,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基本守法户的数字以违法所得一千万元为标准,因为上海行业多,交易进出数字大,因地制宜,太正确了。”照柳惠光自己的估计:利华的违法所得可能不超过一千万,所以他对这一点特别感到兴趣。他说,“陈市长的报告,句句听的进。老实说,以前听见检查两个字就有点儿心惊肉跳,听过陈市长的广播,又仔细看了看报告,就希望赶快到我们利华来检查。我这两天饭也吃得下了,心也笃定了。‘五反’没啥了不起。我估计:我顶多是属于前三类的。”

  柳惠光得意忘形,边说边笑,只顾谈自己,不知道话里伤了别人——仿佛别人是属于后两类的样子。潘信诚有涵养,只微微望了他一眼,内心虽不满意,却没有透漏出来。马慕韩没有注意听柳惠光说啥,他扶着葡萄架的栏杆凝神地望着那条浑身装饰着珍珠似的“珍珠鳞”游到水面上来争食吃。唐仲笙句句听见了,他忍不住刺了柳惠光一下:“老兄,你现在轻松了,忘记早两天你那股紧张劲。你急起来,走投无路,唉声叹气;松起来就天下太平,嘻嘻哈哈;

  真是落水要命,上岸要钱,现在又神气活现了。”

  柳惠光给唐仲笙一刺,这才感到自己话里语病太大,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他顿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想法慢慢把话拉回来,抱歉地说:“我不过这么说说,其实我还是很担心的。”

  这句话马慕韩听见了,笑着对他说:“惠光兄,你啥辰光不担心?你天天担心,事事担心。你说,对不对?”

  “对,完全对。”柳惠光借此把话忿开去,说,“慕韩兄的话当然对。”

  “那倒不见得。”马慕韩并不在意柳惠光捧他。

  唐仲笙没再理柳惠光,他对潘信诚说:“从陈市长的报告里可以看出:处理工商业者比处理公务人员宽;处理公务人员又比处理共产党员宽。幸而我们是工商界,犹得宽处。否则,‘三反’起来,真正吃不消,不管多大的干部都会撤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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