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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她知道大太太、朱瑞芳和徐守仁都在楼下客厅里,还不知道徐义德这番打算哩。

  “给他们说一声也好,我想,不会有事体的。”

  “但愿如此。”徐义德走到卧房门口看看表:已经九点零七分了,他退了回来,对林宛芝说,“还有一件东西,差点忘记哪。”

  “啥?”

  “我要换一只手表……”

  她走到衣橱那儿,把上面一个抽屉拉开,取出首饰盒,打开盖子,问他:“要哪一只?要白金的带日历的西马?要十七钻的劳莱克斯?要爱尔金?还是要自动的亚米加?”

  “这些都用不着。”

  “要啥?”

  “你把那个自动的日历手表拿出来……”

  “这个太大了,戴在手上不好看,白相白相还差不多。”

  “现在要讲实用哪,宛芝,坐班房有了这个表,就知道日子啦。”

  “又来了,你!”

  徐义德换上自动的日历手表,和她一同下去。走进客厅,林宛芝望见大太太坐在那里,脸上有点不耐烦了。朱瑞芳干脆提出质问:“义德,在楼上哪能这久?我以为你永远不下来哩。”“是呀,”大太太接上去说,“叫人家在楼下等死了,我还以为出了事哩。”

  徐义德没有言语。林宛芝从她们的话里闻到了酸味,她解释道:“他在楼上忙得不停,又换衣服又换手表,还带上牙刷牙膏……”

  林宛芝这么一说,大太太和朱瑞芳发觉徐义德果然换了一身蓝哔叽人民装,而且眉宇间隐隐地露出心中的忧虑,知道有啥不幸的事了。朱瑞芳望着徐义德,关心地问:“带牙刷牙膏做啥?”

  “准备上提篮桥,省得你们整天吵个不停。”

  如果在平时,朱瑞芳早跳得三丈高,瞪着眼睛,要和徐义德闹个一清二白;今天她却按捺下自己的气愤,知道这一阵子徐义德不是心思,遇事都让他。她低声下气地说:“还不是为了你。啥人整天吵的不停?你嫌吵,我以后少讲话就是了。带上牙刷牙膏,做啥呢?”

  徐义德还是没言语。

  徐守仁莫名其妙地望着爸爸。

  大太太对着徐义德说:“有啥事体,讲呀,义德。”

  林宛芝把徐义德在楼上所讲的话重复了一遍,大家都黯然失色,客厅里给可怕的沉默笼罩着。窗外挂着的鹦鹉也好像懂得主人的哀愁似的,站在淡绿色笼子里的松枝上,出神地仰着头,紧紧地闭着嘴。

  徐义德打破了可怕的沉默:“没有关系,你们不要发愁,有事,我自己有办法处理。只要你们好好在家里过日子,大家说话一致,我就安心了。”

  朱瑞芳安慰他:“家里的事,你放心好了。”

  “出了事,你们可不能急,也不要慌,急了,慌了,反而误事。我啥都准备好了,估计也可能没有事,要是到今天下午两点钟还没有消息,那你们今天晚上,或者是明天早上,到提篮桥来看我。”

  大家都不愿意往那不幸方面去想,徐义德这么说,又不得不表示态度,只好微微点点头。

  老王走了进来,弯着腰向徐总经理报告:“总经理,文宝斋那个商人来了,他说带来两件刚出土的古董,问老爷要不要?”

  “刚出土的古董?啥古董我也不要,你告诉他以后不要来了。”

  “是,是是。”老王见情势不妙,知趣地退了出去。

  徐义德望望大家,问:“你们还有事吗?”

  每一个人仿佛都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一点也说不出来。她们预感一桩不幸的事体要到来似的,留恋地盯着他瞧。他站了一会儿,见大家不言语,就说:“我去了。”

  大家站起来,送徐义德到门口。一辆一九四八年黑色林肯牌的小轿车停在走道上,老王照例地打开车门,请徐总经理上去。徐义德摇摇手:“我今天不坐汽车。”

  老王诧异地望着徐总经理从林肯车头走过去。

  “义德,你为啥连汽车也不坐?”这是朱瑞芳的声音。“我有道理。”徐义德心里想,这辰光出去还坐汽车吗?那不是更叫人笑骂民族资产阶级;并且,如果被扣留下来,叫司机看到,也不光彩。

  朱瑞芳她们见旁边有老王,不便多问,也不好勉强要他坐。大家随着徐义德走去。徐义德走到黑漆大铁门那里,转过身来,对大家仔细望了一眼,说:“你们回去吧。”

  接着他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再见。”

  【第二部 第十四章】

  徐义德跳上到外滩去的三路公共汽车。车上坐满了乘客,没有一个空位。他挤在人群当中,左手抓住车顶上的吊圈,右手紧紧按着胸袋里的坦白书。他感到有点孤单,同时也觉得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忽然降低了。车上的人都用轻视的眼光看他,好像知道他是去送坦白书的不法资本家。他浑身如同长了刺一般的,站也不是,靠也不是,尽可能挤向车窗跟前去,把面孔对着马路。马路上匆匆忙忙的行人好像也知道他是不法资本家,不然,为啥要狠狠望着他呢?他微微低着头,啥人也不望。

  不知道过了多少站头,经过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这趟车总算到了外滩。外滩公园门口站着一长行等候公共汽车的男男女女的乘客,一个个都仿佛注意徐义德从车上下来。他怕遇到熟人,连忙径自向南京东路走去。刚走了没两步,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他站下来,一辆雪佛莱唰的一声过去了。接着后面又开来一辆。

  “这汽车,真讨厌。”他干脆站在那里等汽车过去,抬头望见高耸云端的海关大钟,恰巧当当地敲了十下。

  路口的红灯亮了。他和刚才下车的人一同穿过马路,顺着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那座高大楼房前面的子街,吃力地迈着缓慢的步子。

  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在从前的华懋饭店的楼上办公,接待室就在楼下右边那一排房子里。门口等候送坦白书的资本家已站成一条龙,一直排到惠罗公司那里,龙尾差点要转到四川路上去了。这条龙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讲话。

  徐义德顺着龙身旁边走过来,看见里面有几个面熟的人,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没有封,里面装的是坦白书,大家只是会意地笑笑,不像过去亲热地打招呼,都怕有啥脏东西沾染到自己身上。徐义德索性低下了头,注视着那一排整整齐齐的鞋子:皮的,布的,呢的,黄的,黑的,灰的……他自己的步子走得很快,转眼的工夫,他站到最后一个人的后面去了,前面的人移动几步,他也移动几步。

  他啥也不看,只是盯着前面那个人的脊背。快移到工商组门口时,他看见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马上意识到这是政府摆下的圈套,名义上要资本家递坦白书,承认了罪行,然后一个个都送到提篮桥去,一网打尽。政府把工商界的资财吃个精光。早就料到政府哪能会轻轻放过上海的工商界,这么肥的油水,哪个党派得势上台不在上海狠狠捞一票?看上去,共产党此任何党派都狠心,不但要钱,还要工商界的命。

  他不能眼睁睁地跳下火坑,现在是千钧一发,一跨进那道门啥都完了。他有座华丽的洋房,那里还有三位漂亮的太太,特别是林宛芝,他哪能把她丢下?林宛芝没有他又哪能生活?他还没有给她们好好谈谈,就这样永别了吗?哦,还有守仁那小王八蛋,年纪青,阅历浅,不懂事,他要对儿子好好交代交代,长大了,别再上共产党的当。他不能就这样跨进那道门,现在还来得及。就是进去,也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好让她们有个准备。他果断地走出了人群,站在他背后的人很奇怪,不知道他忽然为啥向四川路那边走去。

  他打了电话回去,叫林宛芝不要等他,他今天晚上可能不回去了。她问他为啥,他没有吭声,那边忍不住哭了。他一阵心酸,话也说不下去,挂上电话,痴痴地走出烟纸店,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南京路朝东——他看到横在眼前的那波涛汹涌的黄浦江,不如投水,省得再受这个气。他踽踽地朝东走去,看见熙来攘往的人群,他的脚步子踌躇了。他问自己: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了结了吗?他望着浪涛滚滚的黄浦江,他的心也像是一条奔腾的黄浦江,汹涌澎湃,宁静不下来。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刻,旁边有一个人叫住了他:“德公,你怎么往那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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