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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服帖是服帖”郭鹏说,“这样做也太辣手哪。”

  “就要这样大公无私、严肃、认真才行。听说吴执中税务方面很熟悉,这次也撤职,这说明一个问题:单纯依靠技术是不行的,还要提高政治认识。我们技术人员过去对政治认识实在太差了……”

  “现在办事没有政治不行,”梅佐贤打断他的话,“不光是你们技术人员,就是我们办厂的,也离不了政治。给共产党打交道更要政治。”

  “从今天的报纸上可以看出来共产党可以把国家的事办好,中国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韩工程师的眼光里露出喜悦的光芒,他向室内的人巡视了一下,发现徐总经理的眼光盯着门上,板着面孔,忧虑重重。

  徐总经理把眼光移到韩工程师的身上,说:“中国的前途当然是光明的,我们的前途呢?他们党内的‘三反’对自己人都这么厉害,想想对付民族资产阶级的‘五反’会哪能?‘三反’是个活榜样,做给‘五反’看的。”

  徐总经理这两个问题像是一片阴影,掠上每一个人的心头。连韩工程师脸上的兴奋的光彩也消逝了。他一时找不出这两个问题的正确答案。现在回复到他在学校里算数学的情景:他的嘴紧紧咬着自己右手的大拇指,陷入沉思里,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梅佐贤知道刚才总经理不言语的原因了。他感到室内的空气太紧张。他在动脑筋,想转变这个气氛。

  徐总经理把桌上的报纸翻过来又看了一下,仿佛不信任刚才的消息,现在再来证实。白纸黑字,无可怀疑。徐总经理从今天的报纸看出五反运动一定比“三反”凶猛,尤其是职工参加五反运动以后,其势更加凶猛,有一种雷霆万钧锐不可当的气概。可是,五反运动密云不雨,令人莫测高深。徐总经理忐忑不安了,他对着《解放日报》自言自语地说:“中共地位这么高的干部撤职了,中共这样老的干部开除党籍了,我们工商界做人更难了。唉,五反运动为啥还不正式展开呢?展开吧,展开吧,快点展开吧,越快越好!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受不了……”

  他后悔留在上海,不然,也不必操这份心了。现在去香港吧,可是又放不下这份产业,真叫他进退为难。

  梅佐贤看总经理忧虑重重,唉声叹气,他想把总经理的思路引到重点试纺上,来缓和一下这紧张的空气。他堆下笑容,走到总经理面前,弯下腰去,说:“总经理,人到齐了,谈谈重点试纺问题吧。”

  他没有走开,站在办公桌前面,睨视着徐总经理的表情。

  徐总经理没有吭声,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还在焦虑着“五反”问题。重点试纺和“五反”一比,那是不值一提的事了。

  梅佐贤见他没答复,又试探地说:“五反运动也没有啥,将来再谈吧。今天先解决重点试纺的问题。”

  韩工程师接上去说:“我材料准备好了,”韩工程师拿过皮包,问,“要不要现在谈?总经理。”

  徐总经理没有心思谈这个,他的思想像是一堆乱麻。他甚至感到韩工程师他们在那里都有点讨厌。他对啥人也看不顺眼。无精打采地说:“重点试纺问题,改一天再谈吧。”

  梅佐贤担心地接近徐义德说:“总经理,重点试纺的问题很重要,如果试纺成功了,次泾阳问题一暴露,那事体可大哪!会影响整个厂……”

  郭鹏圆睁着两只眼睛惊惶地说:“这笔帐倒算起来,我们厂吃不消!”

  “要垮?”勇复基问。

  徐义德代郭鹏回答了勇复基。

  “差不多。”徐义德默默想了一阵,焦虑地说,“那么,就今天谈吧。”

  等了一会儿,徐义德又补充一句:“你们先考虑考虑,让我安静一下,再谈。”

  【第一部 第五十四章】

  信通银行经理金懋廉和潘信诚坐在大沙发上,低声谈论目前金融界令人焦虑的情况。柳惠光坐在隔壁一张沙发上,听他们谈的很起劲,伸头凑过去凝神地谛听。一会,江菊霞悄悄地从大红厚地毯上走过来,干脆坐在金懋廉旁边,托着腮巴子侧耳细听。她背后墙角落那边有架落地大钟。

  冯永祥见大家忽然都聚拢到金懋廉那儿去,他惊奇地大声问道:“懋廉兄,在谈啥机密的事体,怕我冯永祥晓得吗?”

  金懋廉说:“有啥机密的事体能够瞒住阿永?我们在随便聊天。”

  “那大声谈谈,让我们也听听不好吗?”冯永祥的眼光向客厅里一扫,征求大家的意见,“各位同意吗?”

  徐义德说:“同意。”

  “同意,同意。”这是唐仲笙的声音,他坐在上面的一张大沙发角上,因为他太矮小,不是他大声讲话,人家几乎看不见他,还以为他今天没有来哩。

  大家都同意。

  金懋廉咳了两声,打扫一下嗓子,大声地说道:“刚才谈起最近银根还是紧,暗息每元月息九分,屹立不动。各个行庄存款逐日递减百分之一、二,业务清淡,到现在还没开始放款。厂商向行庄借的款子,十之八九无力归还,大部分申请展期,有的甚至到期应该付的利息也拿不出。就拿我们行里来讲,前天一天只收回一笔洋商借款。退票的事情天天发生,而且是越来越多,家家如此,昨天一天的退票,占交换票据总数十分之一以上,金钞银元都占原盘,华股下跌,趋势恶化,现在市面上金钞黄牛已经逃避一空,你到市面上再也找不到了。”

  金懋廉说到这里,想起解放以前投机倒把的黄金时代。一进一出就是多少个亿,是一去不复返了,现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越来越清淡,他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柳惠光以为他是同情工商界,焦虑地问他:“是啥原因呢?”

  大家的眼光集中在金懋廉的身上,都很关心这个问题,希望他详细地谈一谈。金懋廉端起大沙发旁边的一杯浓咖啡喝了两口,眉头一棱,想了一下,说:“主要是因为五反运动,客帮呆滞不动,私营工商业形成半瘫痪状态;商品市场交易萎缩,一般厂商客户资金呆滞,周转失灵;‘五反’运动展开以后,工商界都连忙提款补税。所以各行庄存款逐日递减。”

  冯永祥听出了神,认为这个问题确实很严重,怪不得那些人围到金懋廉面前听他讲呢,他很关心地问:“华股为啥下跌?”

  “华股下跌的原因是因为客户都想抛出,减价趋降,但是,都没有成交。”金懋廉说,声调里充满了羡慕,“最近中国银行可大忙特忙……”

  潘宏福惊奇地“啊”了一声。

  “最近到中国银行兑售金钞的一天比一天多,天不亮就排队等候了。听说这两天的兑换量比过去增加了三四倍。”金懋廉解释地说。“也是因为银根紧,要补税,没有办法,只好卖金钞。”

  冯永祥赞叹地说:“银行界真不愧是工商界的中枢神经,工商界有点风吹草动,我们懋廉兄早就晓得了。”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金懋廉苦笑了一声,语气里流露出一点不满的情绪,说,“现在中枢神经是人民银行,我们顶多也不过是神经末梢罢了。我们的黄金时代早过去哪。”他又想起解放前投机倒把的上海市场。

  “人民银行应该是中枢神经,它是国家银行啊。”马慕韩不满意金懋廉的牢骚,说,“如果私营行庄成为中枢神经,那还算个什么新民主主义的国家?私营行庄够得上算是神经末梢,我看已经不错了哩。”

  金懋廉察觉自己讲话滑了边,最近工商界朋友情绪都很紧张,讲话十分小心。他懒得争辩,连忙收回来,把话题引伸开去:“那是的,我们有现在的地位也算不错哩。我刚才说的,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也不一定对。真正工商界的情况,在座各位其实都比我清楚。我倒愿意听听各位的高见。”

  “拿我们卷烟业来讲,我同意你的看法。”唐仲笙站起来,走到金懋廉身旁说,“懋廉兄,过去我们卷烟业每月有一百五十亿的营业,现在一个月只做三十亿营业。全业银行负债就有四十亿。我们东华厂过去每月最高生产量是八千五百箱,现在一月份只生产二千箱,二月份连一千箱也不到,只有九百八十四箱。你说怎么维持?客帮呆滞不动,香烟销路差,各厂纷纷停工。最近许多小厂要关门。有一个厂的存货,照目前的销路,可以销一个月。因此,想停工。职工却不答应,又怕触犯军管会的命令。现在各业营业清淡,百货公司减少收购量,银行押汇不开放,老债又逼着要还,大家都喊吃不消。现在比较好的,恐怕要算棉纺业和复制业了,是不是?信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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